幻觉的未来(13)

因为这是范文博的妈妈杨女士。

很久以前,在唐贞刚跟范文博结婚那会,谢风华有段时间是她们家的常客,不可避免地见到杨女士好几次。

该怎么描绘这位杨女士呢?

她的形象不可不谓精致漂亮,印象最深的是一头短发熨烫得波澜起伏、进退有度,脖子上永远有装饰品,不是丝巾就是项链,丝巾色泽千变万化,项链材质也从宝石到珍珠到黄金不一而足,戴丝巾还是项链全看她当天穿什么衣服。她说法细声细气,笑容真诚和煦,坐下来背脊挺直,走动时幅度轻巧,再加上保养得当的细嫩皮肤,鼻子上架着的银框眼镜,永远恰到好处的口红色号,杨女士整个人举手投足,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画。

唐贞曾经跟她感慨过这位婆婆,说她早年留学日本,学的日语,教的日语,把日本的礼仪与中国的文化掰碎了糅合成一处,再积淀了年纪,便成了自成一派的矜持优雅,仿佛喝水吃饭都有她的一套章程。

杨女士跟她们从小胡同大院疯跑认识的那些热心得过头又活力多得过剩的老太太们完全不同,唐贞纵然会来事,可她熟知的是这座古老的城市根子里那些市民阶层的人情往来,时节应酬,谢风华很是担心过她应付不了杨女士,总觉得跟这样冒着仙气的婆婆后头,哪怕问一句晚饭您想吃点啥都跟亵渎了她似的。

但实际上杨女士与唐贞相处得很好,当然不是亲如母女,婆媳之间亲如母女实际上是个伪命题,然而杨女士是讲究人,更是明白人,她的生活重心从来不在儿子丈夫身上,对唐贞自然也没有先入为主的挑剔与要求,反倒给足了礼貌与客气。这是她的教养和规矩,而唐贞这人一怕婆婆没法讲理,二怕摸不透她的规矩,这两点杨女士都没有,于是婆媳相处甚欢,纵使有些小矛盾,在两个高情商的女人面前也全不算一回事。

但这样的日子后来就慢慢少了,特别在唐贞去世前一段时间,她已经基本没提过与婆婆的互动。听说杨女士从大学退休后,整天携带着自家老范先生不是去外地,便是出国做访问学者,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即便唐贞出事,葬礼上也没见到这对老夫妻回来。

要说心里对杨女士没点意见那怎么可能呢?失去唐贞,谢风华怪罪过范家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杨女士,她很想当面质问她,你不是心细如发的高级知识分子吗,你不是很喜欢唐贞吗,你不是范文博的母亲吗?你知识比我多又比我有话语权,为什么你不多关注她一下,为什么你会放任她在你儿子身边一天天枯萎荒芜,最后了无生趣呢?

她想唾骂这个老太婆,你端着再高装得再好,你他妈在唐贞寻短见这件事上也还是难辞其咎。

然而谢风华从来也没真的去做这件事,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泄愤,是在寻找替罪羊。杨女士身份上仅仅是唐贞的婆婆,中国的婆媳关系向来微妙,能保持尊重讲究礼节已是难得,杨女士对唐贞并无责任,她才是唐贞的密友,她才是失去唐贞会痛不欲生的那个,然而她都是在噩耗传来那一刻才惊觉原来唐贞整个人早已分崩离析,要说谁必须要负责任,谁必须要遭受责难,她才是。

她都没做到的事,如何能去苛求他人?

第12章

在看到杨女士的这一刻,谢风华才发现她老了。

这种老倒不是脸上具体多了皱纹,而是整个人仿佛松松垮垮了下来,像以往的挺拔身姿被看不见的大头针一针扎破,于是皮肉分离,却又不得不耷拉在一起。杨女士记忆中永远拾掇得一丝不乱,带着仪式感的精致发型已经长时间缺乏打理,那些弧度精致的发漩荡然无存,反倒有许多杂乱的发丝冒了出来,像龟裂的河床上冒出来的干枯蒿草一样,发根处则好几处是遮也遮不住的斑白痕迹。

要不是有关体面的教养深入骨髓,谢风华很怀疑杨女士会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大庭广众之下痛哭起来。

她虽然没有流泪,虽然在竭尽全力想笑得自然亲和,然而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一辈子矜持稳重的杨女士,在这一刻眼神里全是仓皇。

她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一句正常点的寒暄之语,张嘴却是:“好久不见,你,你在这个单位……”

“杨阿姨,我不是在这里上班,”谢风华温和又直接地说,“我来这,是给昨晚上高架桥那个案子提供协助。”

“你,你都知道了。”杨女士苍白着脸,“也是,你是警察,怎么会不知道,那,事情现在怎么说……”

“事情还没结论,有结论肯定会通知家属。”

“那,我能不能见小庄?”

谢风华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

杨女士失神地点了点头,像一下被打回原形,整个人稍微一动即摇摇欲坠,谢风华忙伸手扶住她,一伸手才发现她瘦得厉害,几乎称得上瘦骨如柴。

杨女士搭着谢风华的胳膊,反手紧紧攥住,手指用力到泛白,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炙热,哑声问:“小谢,你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知道得很清楚,那,那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能在警方公布案情说明之前说任何事,您知道,这违反纪律。”

“我没想叫你为难,”她用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力道,眼中泛起一层泪雾,“我就是想知道文博,文博是怎么走的,他有没有很遭罪,有没有?”

谢风华没法在这样炙热又浸透了哀恸的目光面前沉默下去,她摇头,低声说:“没有,他几乎在摔下去的同时就咽了气。”

杨女士如释重负一般松了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风华赶紧扶住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您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来,慢慢呼气,慢慢吸气。”

杨女士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她朝谢风华感谢一笑,眼泪却骤然掉了下来:“谢谢,谢谢你,没人愿意告诉我这些,他们都瞒着我,连我的手机都被收起来,我只好来这问警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啊……”

她捂住嘴,一边哭一边不顾形象地慢慢蹲到地上,整个人哭得缩成了一团像拼命用全身的力气把水分都挤出来。

这个时候,再没有矜持美丽的杨女士,有的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哀恸的母亲。

谢风华蹲下来,伸出手慢慢搂住她,然后再缓慢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跟杨女士亲密接触,事实上,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杨女士后,她曾觉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

那是范文博再婚的婚宴上。

庄晓岩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执拗地,再三再四求她去参加婚礼。谢风华原本是不该答应的,但那段时间她因为李格非、因为唐贞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仿佛心底有一股岩浆亟待喷发,却硬生生封存起来,因为理智与职业素养不许她有所任何失格。

她每日都在不为人知地备受煎熬,靠高强度的工作麻醉自己,怎么知道一回头,世界全乱了套,原本该悼念唐贞的庄晓岩居然在这时候没事人一样嫁给唐贞原来的丈夫。

这算什么?小姨子嫁给姐夫当续弦,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要亲身上演这样的伦理大片?

谢风华的愤怒到达顶点,她冷笑着想,你敢请我,我就敢去砸场,大家都别想痛快。

等她去了才发现那压根不叫婚宴,只不过两家极少数亲朋聚在一个大包间里吃顿饭。范文博倒是神情自若,庄晓岩却一脸窘迫,像偷穿了别人的婚纱还不得不展现人前的小女孩,对所有人都露出深感抱歉的神经质的笑。

老范夫妻这回好歹到场了,杨女士照样打扮精细,只是一向微笑的脸上没了笑容。到了新人敬酒环节,也很从简,没人起哄给新郎灌酒,谢风华留意了一下,好像范文博自己的同学好友都没几个到场。走到父母跟前时,原本是这对新人举起酒杯给父母鞠躬,父母意思意思喝一口,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了,这事就算完了。

敬女方父母那没什么问题,庄晓岩从小父母离婚,来的是父亲,母亲早就另外组织家庭,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父亲打小就没怎么管过这个女儿,这会坐在主位上也有点言不正名不顺,带着草草了事的态度飞快与新任女婿碰了杯仰头喝了酒,跟谁赶着他完成任务似的,连两句吉利话都说得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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