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便捉过了夜生冰凉的手腕,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便迅速地撩开了他宽大而单薄的衣袖。
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让一时不备的他瞪大了眼。
他生于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从小接受着最正统的思想教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法律,遵守规则,即使知道社会上总会有些法律无法触及的灰暗盲区,但却不想这遮云避月的阴暗角落,竟已胆敢违背规则至此。
“你身上有没有没好透的地方,唐幸打点过的人知道吗?会给你带药吗?”
“没事,”夜生局促不已地抽回了袖子,“都已经好差不多了。”
这个回应,让胡文恺不难猜测出每次遇见这种状况,眼前人都是怎样硬扛过来的。于是他紧锁着眉,压低声道,“你这样不行,万一落下病根就麻烦了。今天太迟了,明天我会托人给你带些常备的消炎药来。”
“不用了。死不了的,你放心……”
这一刻胡文恺的关切,无疑给了夜生心灵一记重击。
从前他就知道,论条件自己怎么也比不上小玫瑰的这位爱慕者,可那时候他还有些自信,总想着自己能通过努力给小玫瑰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样也不算让她受太大委屈。
然而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尊严都能遭人肆意践踏。
可这个时候,一直以来心内隐隐忌惮的情敌不但没有嘲笑他,或是想来落井下石狠狠踩一脚,而是对他流露出了自然而然的平等关切。这份毫无偏私的举措,无疑给他带来了更深一层的自惭形秽。
“郑夜生,眼下就快开庭了,”胡文恺合上了装模作样摊开的本子,正色庄容道,“你要打起精神来。”
夜生微微一怔,复而迟钝地点了点头。
“谢谢。”
“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她在等你,一直毫无怨悔,并且一心一意地等着你。”胡文恺也很难形容出这一刻自己心内的真实想法,但他还是鼓励般地朝夜生笑了笑,“在这里的日子就快熬到头了……你一定要振作一点。还有,我希望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会尽全力给你争取一个最理想的结果。”
最理想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呢?
光秃秃的枝丫不知道,稳重的胡文恺也说不上来。
从事律师这行,最重要的便是严谨细心。
即使稳操胜券,可没有到最后落锤定音的一刻,也不会有人敢和变幻莫测的未来打保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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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被害方不服判决,提起上诉。
二审在审判中发现新证据,发回一审法院重审。
于是在经历了退回侦查,与变相反复上诉后,等案子真正判下来的时候,已是在零二年的夏末。
两年多了。
这座城市里的楼拆了无数,又盖了无数。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让人不得不直视着这个时代的飞速变化,就连惠惠和梅婧也都先后离开了舞蹈培训机构,开启了全新的工作。
惠惠发挥了自己购物达人的本能,大胆地成为了互联网上第一批网店店主。
而梅婧也凑够首付,和惠惠在同一幢楼里买了间小公寓。更值得惊喜的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她意外地用一个十分理想的价格买下了一间商铺,继而在鹅岭公园下的小街上,开起了一间小小的玩具店。
这些年,她和夜生见过屈指可数的两面,也就是在法院庭审的旁听席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蓄着极短的头发,与从前相比更单薄的身体,和那双带着枷锁的手,若说没有陌生感那一定是假的。可在心底奔涌过不适的同时,更多的还是充斥着无法言喻的心疼。
她一定要等他回来,一定要等。
虽然对这些年来自己寄过去有如石沉大海般的信件感到意志消沉,可要是连她都放弃了,那他出来以后,肯定了无生活意志了。
想到这里,梅婧正在水中利落翻身,在一个漂亮的回旋后,继续向前方笔直的泳道游去。尽管动作优美毫无差池,可坦白说,眼下的她,有一件堪称焦灼的心事。
因为前些天夜生被看守所放出来的时候,她和明峰并没有接到人,然而同样令人意外的是,开了辆明黄色保时捷的唐幸也扑了个空,与他们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疑惑隔空相望。
梅婧曾听说过,迷信的人都说从那里出来的人身上会染着晦气。所以出来的人大都需要在外面溜达一圈,直到散尽了晦气,才好回到家来。
可是夜生怎么知道新家在哪里呢?
于是她这几日完全将店铺托付给了店里的帮手甜甜,独自一人赶去了等待拆迁的重云巷,生怕想要回家的夜生扑了空。然而在她日以继夜地等待了整整一周后,这才忽然意识到,她早就在寄去看守所的信件里提到了新家的地址。
所以夜生并不是不知道家在哪,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回来……
巨大的失落后,梅婧的大脑充斥着困惑。
首先,夜生并没有跟唐幸走。
其次明峰、明纱和丁姐也没有他的消息,甚至连亲切的庄叔庄婶,都不知道他已经被看守所放出来的消息。
说到头,尽管生活了这些年,可这座城市和他真正有关联感的也就只有这寥寥几人。可夜生现在铁下心不和他们联络,自己一个人,又能够去到哪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历尽千辛,我们生生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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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太忙了,明天请个假,周末好好补上,爱大家555
第74章
这两年多来, 丁桂的餐饮生意做得愈发红火。
从重云巷内的简陋铺面,到菜园坝中的沿街餐馆,再做到现如今一家毗邻居民区的三层小酒楼。从帮工、服务员到厨师,里里外外聘请了十余人, 着实让梅婧十分崇拜, 直言她生来便有着做一番大生意的天赋。
更重要的是在新千年伊始, 丁桂的事业爱情双丰收,而今天, 也正是她宝贝女儿嘟嘟的一周岁生日。
秋日里净爽的夜, 连晚风都像爱人的手指般柔情缭绕于裸-露出的每一寸肌肤。
丁桂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玫红色真丝连衣裙站在门口。尽管身型逐渐圆润,可她的气色当真是白里透红,水润得不行,笑容也是如初般和煦温暖, 仿佛一切都变了, 又一切又都不曾改变。
“夜生呢, 还没回来?”
“没有。”
梅婧神色平静地将手中的蛋糕和礼物,递入了丁姐手中。
“你也别太心急,”丁桂文饰着心底的遗憾, 将空余的那只手揽上了婧婧空落落的臂弯, “或许是在里面闷得太久了, 想出来散散心,调整好心情再来见你。”
“我曾经以为,”梅婧不无真诚道,“他一出来,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
“哎呀,夜生当然是想你的。可能只是在那种晦气的地方待得时间长了,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你。”
“但愿如此吧。”
“怎么啦, 三年都等下来了,现在想打退堂鼓了?”
丁桂的口吻带着自然而然的宽慰。
随之,她将梅婧带去了三楼的包房。只见布置得喜气腾腾的包房中,人都快坐齐了,并且又不意外地出现了几张全新的面庞。
梅婧心想,丁姐性格开朗,总是那么容易交到朋友。
很久以前,在她刚住来重云巷的时候,总是天真且自私地盼望着丁姐和夜生都是和自己最最要好的。却不想人生变幻无常,很多事情都无法顺利地步入预设的轨道,就像她在千禧元年没有如愿和夜生结婚,也注定无法一辈子和丁姐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淡淡的愁云萦绕于心间。随即梅婧低缓声道,“不是想退缩……我只是在想,若不是还有一个社会矫正在,我甚至都怕他离开这个城市了。”
丁桂原想继续劝慰着,正巧她的丈夫何玉岩抱着女儿嘟嘟走了过来。这个刚满一岁的白净女娃娃见了梅婧就直直发笑,甚至还抬手要抱抱,惹得她心头柔软不已,须臾间便将孩子接了过来,揽在怀中。
“阿桂,你瞧,孩子很是喜欢婧婧呢!”
“是啊,”丁桂用指尖轻轻地戳弄着自己女儿那肉嘟嘟的脸蛋,“婧婧多漂亮,这世上哪会有人不喜欢美人的?连咱们家这小毛丫头都不例外呢!”
“婧婧是好看,”何玉岩有些红了脸,但还是坚持遂心地开口道,“但我的阿桂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