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救不了你了。“
杨晋南的身体瘦的吓人,和肿瘤病房里的重症患者一样——他本来也是。上半身布满皲裂的伤痕和烙恨,原本修长纤细的双手指节扭曲,指尖没了指甲,手背上布满细密的针眼,内脏意料之中的都有不同程度的衰竭,胃里的肿瘤长到拳头般大小,癌细胞扩散到食管、咽喉处。胃癌晚期的患者是最痛苦的,胃部穿孔导致无法进食,光是癌痛就可以彻底击垮患者的意志力。
如今杨晋南终于摆脱了这副残躯。他最直接的死因是坠楼时有一根肋骨断裂,插入了心脏。陈平之写好报告书,小心翼翼的缝合好杨晋南身上的每一处伤口,从腹部三处狰狞的弹孔夹出子弹。
陈平之嘴里念念有词,念的是《往生咒》,当时也念给文理听过。
这一世他无能为力了,只能为杨晋南最后祈求一个安息。
最后的战役
三个月前。
杨晋南醒来时,听见了屋外儿童嬉戏的声音,还有鸡鸭的叫声。他突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十几年间的事情都是一场梦,他在阿公阿嬷家醒来,这是他儿童时期任何一个下午。
杨晋南挣扎着下床,之前中过枪的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栽倒在地上,牵动全身的伤口。他逐渐回忆起在那艘货轮上所受的折磨,眼睛被活活挖出的剧痛到现在还让他不寒而栗。
“你终于醒了?”房间的木门被推开,杨晋南眯着眼睛,认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红姐。红姐一改平日浓妆艳抹的样子,一头长发简单的用发带束起,穿着扎染的棉布裙子。
“我……怎么没死?”杨晋南还记得身体慢慢沉入深海的感觉,蚀骨的寒气将他包围,人间留给他最后的印象是天上的一弯新月。
“羽西在郑光荣的手机里装了窃听软件,郑光荣把羽西交给我看管,我开了汽艇带羽西想逃跑,羽西说听到你被扔到海里了,我赶紧开汽艇过去,还好捞起来的时候你还有气。”
红姐这番话,杨晋南足足用了五分钟才听懂。受过电击以后,杨晋南感觉自己的精神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
“医生,哪里来的?”他讲话的语序也开始混乱。
红姐笑笑,“你别看你红姐这样子,我以前也是医科大的毕业生,认识你爸他们,也是因为我们医科大和他们警校搞联谊。”
“我在汽艇上帮你简单包扎了一下,就赶紧上了火车。还好有个包厢,你一路上一直发烧、说胡话,害的我也睡不了一个好觉。”
“这里是四川凉山州乡里,我们现在这里住一阵子,郑光荣现在还在潜逃。”
“谢谢你。”杨晋南干裂的嘴唇费力扯出一个微笑。
“你受苦了。”红姐握着他变形的手,眼圈发红。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即便杨晋南挺过了郑光荣的折磨,也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
杨晋南已经完全不能进食了,红姐尝试过给他喂一些米汤,都被带着血吐出来。他也不能再平躺了,只能坐卧才能喘的上气。红姐估计他还有很严重的胃出血和胸积水,并且还有毒瘾。现在去戒也没什么意义了,凉山州有很多吸毒的人,红姐从他们手上买毒品注射给杨晋南。
病到这个地步,杨晋南才知道能够自由的吃饭、呼吸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乡间的生活很有规律,杨晋南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乡民日出则作,日落则息,心境也慢慢平静下来。天气好时,他也会下床去外面散散步,看看猫狗打架,和小朋友说说话。这里民风淳朴,时不时还有人会拿些鸡蛋草药之类的给他补身体。
活着原来也可以这样简单美好,如果现在有一点点可以活下去的希望,杨晋南都会努力活下去。但没有奇迹,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衰败下去。
他的双手翻不了书,最开始不能下地的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发呆,红姐有空时,会进来陪他聊聊天,讲讲杨绍雄,郑光荣和文理当年的事情。
故事中挥斥方遒的少年人,总有一天也被生活推着走成今天这个样子。只有文理活在回忆里,从来不曾改变。
尽管杨羽西就住在杨晋南隔壁的房价,两人却是杨晋南醒来一个礼拜后才见面。那天晚上杨晋南被癌痛痛醒,在床上发出压抑的□□,这天红姐去镇上买药没有回来,杨羽西在隔壁房间听着杨晋南的痛呼,终究还是咬咬牙,起身推开了他的房门。
她不会照顾人,只倒了一杯热水给杨晋南。杨晋南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小西,能不能帮我下载点什么有声书之类的,每天这样躺着好无聊。”
杨羽西点点头。真正面对杨晋南这个她恨了一整个青春期的人时,她反而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好像他们还是当年那对孩童玩伴。
打破这平静的那条短信,是在杨晋南醒来三个月后发到杨羽西手机上的。那是一张郭显义被打到半死不活的照片,郑光荣说,他要去缅甸,要杨羽西和他走,不然就杀了郭显义。
杨晋南看到杨羽西看着郭显义的那张照片眼泪汪汪的样子,心说风水轮流转,心里有些不平衡,实在看不出来郭显义有什么地方值得杨羽西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我陪你去,我们见机行事。”他终究还是不甘于在这里平静的离开。答应了吴崖要报仇,他会做到。
他让杨羽西约郑光荣在之前他跳楼的烂尾楼那里。临行的前一夜,红姐把自己的枪给了他,杨晋南把子弹卸下,反复地练习着开枪。双手已经变得十分僵硬,仅仅握住枪,手就已经疼的受不了。
“小西,帮我个忙。”坐在床上休息时,杨晋南突然开口。
杨羽西点点头。
“本来想自己写下来的,结果现在这个样子也写不了字了。我想留一些话给晋北和朋友,麻烦你帮我录音吧,找机会发给他们。”杨晋南羞涩的笑笑。
离开前,杨晋南和每一个乡亲道别,恋恋不舍的回头,记住这绵延的群山。
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烂尾楼的天台。
杨晋南又回到这里,想到第一次被郭显义绑架来这里的时候,自己刚刚出狱,对外面的世界无比的陌生。被绑在那根水管上时,他是真的怕死,被杨绍雄赶出家门时,他也是真的难过。
历数这几年的经历,杨晋南才发觉自己已经变了很多。对于杨绍雄,和那个更加陌生的母亲,他已经释然了,有杨晋北,曾嘉嬿,和朋友,已经足够了。
这辈子做事没什么后悔的地方,只是留下了许多遗憾。
杨晋南舍不得休息,看着月亮发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杨晋南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月亮了。之前活了二十多年,每个晚上都能见到月亮,他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今天却觉得格外的好看。
不仅是这月光,这夜晚,此刻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成为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他不停的联系着握枪和扣扳机,一包接一包的抽烟,燃尽这个寂寞的夜晚。
曾嘉嬿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从实习的报社回学校。她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是那个与杨晋南一起听过的mp3。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把mp3送给杨晋南让他回家路上听,现在杨晋南和mp3都不见了。
她没有再买新的mp3。打开窗户,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抚上她的脸庞,一如那个晚上他们在沙滩上醒来,他轻抚她的脸庞的感觉。
已经做了三个月的心理治疗,秦野闭眼还是会回到那间刑房,当年杨晋南老是叫自己小公主也不无道理。
在派出所时,秦野和杨晋南一起破了不少鸡鸣狗盗的小案子,同事都戏称秦野是福尔摩斯。
那么现在福尔摩斯失去了他的华生。
一间地下室里,施绎对着三台发光的电脑屏幕。两台电脑上代码飞速的闪动,另一台电脑却开着游戏《仙剑奇侠传四》。杨晋南把电脑送给了他,连同一大笔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现金。施绎闲暇时打开杨晋南玩了一半的游戏,发现这个在监狱里能为他一打五的杨晋南,在游戏里却举步维艰,打了一半进度的游戏,已经用掉了99个存档点,基本上走几步就要存档。
打着打着,施绎突然想起些什么。他走到餐桌旁边,给餐桌上供着的灵位烧了香。也只有他这样心大的人才会每天对着灵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