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仲达来了啊……快进来吧……”
得到曹睿的允许之后,司马懿这才只身走进殿内,正当司马师和刘放、孙资准备跟随司马懿的脚步一同走进殿内时,曹睿却又突然说道:
“朕好久没和仲达单独说说话了,其余的人先暂时于宫门外等候,不要搅扰我们……”
见曹睿已经明确表面了不允许其他人旁听他们对话,司马师和刘放、孙资只好乖乖的在宫门外等候,而原本在殿内侍奉曹睿的内侍和婢女们也都相继走出了殿门外,并将门关上了。
进入殿内后,司马懿首先便闻到这里的药草气味非常浓,可见曹睿这段期间的确是饱受病痛的折磨,以至于每日都需要服用大量的药物来维系生命。
不一会儿司马懿便又听到正东角方向所传来的咳嗽声,于是他缓缓迈动步子循声而去。
当他看到躺在床榻上的曹睿已经瘦弱到只剩皮包骨之时,即使司马懿事先已经做好了相应的思想准备,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之后却还是不免有些震惊,以至于呆立原地久久说不出来,甚至连向曹汝行礼都忘记了……
微微扭过头来的曹睿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司马懿,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
曹睿利用手肘抵着床榻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还没有等到自己完全坐直身子已经累到满脸虚汗了,司马懿见他如此吃力的样子立刻缓过神来,快步上前将曹睿扶正,并且从旁搬来了凭几放在了曹睿的面前,让曹睿好伏在上面。
普通人坐起身只需要花费顷刻之时、捻蚁之力,可此时年仅三十六岁,理应正值壮年的曹睿,却需要在外人的帮助之下花费好长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
就这样趴伏在凭几上的曹睿和司马懿在咫尺之间对视着,虽然他的身体已经有如风中残烛,这段时间内的神智也时不时会出现恍惚的状态,但现在的曹睿精神非常清醒,目光亦像往常一般的锐利。
“别说你了,就是朕现在照照镜子也往往会被自己的模样吓一大跳……”
曹睿张口第一句便是拿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司马懿开玩笑,而司马懿也笑了笑:
“陛下万年无期,如今只不过是身体偶染微恙,不久便会痊愈,还请……”
还没有等司马懿说完,曹睿就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并且挤出了干涩的自嘲笑容说:
“万年无期?自从有皇帝这个称号以来,每一任帝王每一天都在听着这样的话,可到头来又有谁能够真正的万年无期呢?他们都免不了生老病死的轮回,朕的祖父曹操和朕的父皇曹丕也是,就连朕也逃不过这个命运,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罢了……”
说到这里曹睿又因血气上涌而咳嗽了起来,司马懿连忙上前轻轻拍着他背:
“陛下,请保重龙体……”
曹睿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症状,他笑着摆摆手:
“无妨无妨,说实话这段时间以来朕每日都要承受这生不如死的折磨,也就只有今日身体才感到无比的轻松,这恐怕和见到你有着莫大的关系……”
突然间,曹睿问了一个令司马懿措手不及的问题:
“仲达先生,和朕说句实话,您心里想必一定很恨朕吧?”
司马懿料想到曹睿之所以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肯定是出于先前襄平屠城杀降一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曹睿,而曹睿也猜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便直接说出了司马懿的心里话:
“朕知道,你之所以会屠杀平民和战俘,甚至不惜做出建造‘京观’这样惹人记恨咒骂的行为,全都是为了让朕安心,打消对你的顾虑……”
也许是说到了曹睿的伤心事,司马懿注意到曹睿的眼眶内居然闪烁着泪光,只见他伸手轻轻拍着自己的手背,神情颇显悲伤的说道:
“朕为了一己之疑居然视自己子民的性命如同蝼蚁,还将‘屠夫’的罪名强加在你的头上,朕知道自己不算是个好皇帝,就算是我祖父当年屠徐州、柳城也不过是为了平息当地的民怨和叛乱,可自打你入驻襄平之后,辽东四郡尽数归属于大魏,百姓安居乐业,四方诛国臣服于我大魏,就连远在千里大洋之外的邪马台国都派出使者来朝拜于朕,而朕……”
说着说着曹睿低下了自己的头,神情再度显得有些呆滞,眼神之中充满了迷惘和自责。
但突然间他又咧嘴笑了起来,越笑越收不住,笑到眼泪都从眼眶中挤了出来,以至于全身都在抖动着,就连他趴伏着的凭几都开始轻微摇晃起来,同时用力拍着司马懿的手臂:
“你说朕可不可笑……”
反观司马懿则半点也笑不出来,他知道曹睿的心中也是非常矛盾的,他并不像他的祖父曹操那样从头到尾都在明面上对自己严防死守,也不像他的父亲曹丕那般表面上对自己敬重有加,但内心却从不相信自己。
起初的曹睿是打从内心深处相信和倚重司马懿的,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有真正学会做一个帝王,随着他年龄的成长和受到周边环境的不断影响,曹睿处于社稷稳定和皇权威严考虑,不得不提防于司马懿,可尽管如此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第一个就想到了司马懿,并且毫不犹豫、毫无保留的重新启用他。
或者可以说这是帝王用人之术的独到之处,但若是曹睿真的将司马懿彻底当做“鹰视狼顾”之诡臣的话,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种地步的,他想要相信他、愿意去相信他,可又不得不提防他、限制他,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种在曹睿的心中彼此冲击着,从未停止过……
(二)
见曹睿在自己面前如此坦诚的态度,司马懿也备受动容,他也对曹睿推心置腹道:
“臣从未恨过陛下,倘若您和微臣的立场交换的话,那么微臣也会采取像陛下一样的方式,相反臣非常感激陛下,若不是陛下您当初力排众议启用微臣领兵伐吴,又哪里来的襄阳大捷,又怎么会有日后臣所立下的这些功勋。”
恢复平静的曹睿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司马懿的手动情的说:
“仲达先生,你方才所言令朕深受感动,你说的没错,朕当初不顾曹真的反对和先帝的遗言启用你执掌兵权,是对你的信任,同样是对你能力的肯定,这对你来说是知遇之恩,可你在掌管兵权之后也没有令朕失望,先是在襄平一战大败诸葛瑾和张霸,保我荆州边境;奇袭新城斩杀孟达,挽狂澜于既倒;后又两度击退我曹魏最大之威胁诸葛亮,安定雍凉;最后又不顾年迈的身体千里远赴辽东擒斩公孙渊,消除了数十年辽东的隐患,这些功劳哪一件说出来不是攸关我大魏生死存亡的苦战,全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朕才能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我大魏的疆土也在三国鼎立之中不断扩张壮大,这对朕来说同样是莫大的恩情……”
一听曹睿这么说,司马懿立刻拱手跪在地上:
“陛下,这些都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微臣绝不敢以此居功,更不敢言恩于陛下……”
“你听朕把话说完……”
再度打断了司马懿的话后,曹睿继续说道:
“今日朕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想和你抛弃君臣之间的猜忌和嫌隙说说心里话,如今朕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或许明……也或许今日就会死,曹爽他一心只想狂揽权力,并没有辅政之臣的能力,而放眼整个曹魏庙堂也就只有你能够成为擎天之柱,朕若是去了,希望先生能够好好辅佐齐王曹芳,使我大魏能够继续兴盛下去……”
说罢郭皇后便领着年幼的曹芳从偏殿内走了过来,曹睿指着司马懿对曹芳说:
“芳儿,你记住,父皇我当初遭到贬谪之时,正是太尉大人不遗余力的帮助朕,等到你即位之后要像对待为父一样尊敬太尉,凡是朝政大事都要向他请教,来,快向他行叩拜之礼。”
年仅八岁的曹芳不过是个孩童罢了,他见曹睿让他向司马懿行跪拜礼,便老老实实的照做了,司马懿见状连忙面向曹芳跪下,表情甚为惶恐:
“殿下折煞微臣了,此举万万不可!”
在司马懿眼中看来,他比起同样从儿皇帝做起的刘协可是差的太多了,而且心性看上去也很懦弱,是不能和曹睿、曹丕以及曹操那样的君主相提并论的,这样的人一旦当了皇帝必然会受到朝臣权臣的摆布,江山若是交到他的手中前景是很不容乐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