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谷那趟没去桑夏看看太可惜了,老哥可花了不少心血在里头。”他将满叉子肉送进嘴里大嚼,视线停留在绯娜脸上,揣摩她的心意。“主殿建在狮首丘上,乃是全城制高点。登上落日塔顶,足以俯瞰全城。皇城白墙蓝瓦,比夏宫还要再大三成,护城河是活水,将来可饲养鳄鱼,围墙外由贵族区拱卫。洛德赛太小,稍微来两个人,得全城上下找地方硬塞。换做桑夏,全国的贵族前来觐见,也能够体面容纳。”皇帝挥舞他油腻的银叉,兴致勃勃描述他的新皇城。
比夏宫还大三成,主殿内部却空空如也,连马赛克都没贴齐。城里那些装有彩色玻璃,大理石立柱的华丽楼宇,只有临街的一面最光鲜,有的甚至屋顶半露,厅堂被猪獾挖得乱七八糟。另一项值得称道的工程是拉里萨修建的下水道,据说双子塔里的老家伙们全都赞不绝口。绯娜抓起餐巾,按了按嘴角,把累月来得到的调查结果塞回嘴里。
“桑夏不同凡响,因此更要保留期待,贵客必然后至,不是吗?”绯娜冲皇帝挤挤眼。“陛下几时将心上人介绍给他的小妹?”皇帝搁下叉子,得意地哈哈笑。“听你这样说,我可放下心了,本以为你心怀抵触。”他倾斜身子,靠向绯娜。“奥特号的事让来京贵族饱受惊吓,不能就这样放他们回去。让他们休息几天,最迟一个月,咱们将他们迎进桑夏,摆上十二天的宴席,给他们葡萄酒泉,美人骏马,再在演武场上安排一场惊心动魄的演习。咱们得让他们记得这些。”他用力将叉子捅进捆扎结实的火腿里,操起餐刀切下一大块发红的猪肉,“记得狮旗,金银盔甲,高擎的水道,喷泉雕塑,夕阳下的彩色马赛克,而不是,绝不是凭空消失的焦黑刺客!”
“外地贵族?”绯娜端起牛角杯,飞快地瞥了皇后一眼。“还是当天上船的所有人?”事发当日,奥特号上的洛德赛贵族数量过半。她对其中的好些人很有兴趣,譬如迭戈元帅手里的舰队。古怪的刺杀事件之后,不知为何,她的耐心越发脆弱。焦躁渗进睡梦里,两日来她总是在梦里被什么东西追赶。她气急败坏,反身用剑去刺,或是对它拳打脚踢,均无用处。那东西总是扒开泥土,沿着立柱回廊,挤过赤红月光下的彩色玻璃窗,钻进门缝,贴着地毯朝她汹涌而来。
“哪里不舒服,小妹?还是菜肴不合胃口?”皇后猛然间发问。绯娜从回忆里惊醒,自责被她抓住把柄。“我很好。”她勉强挤出笑容。小妹?你是我的什么人?谁允许你叫得那么亲热?
“重臣自然随驾陪同。”皇帝对她的走神不甚在意,专注在盘子里的猪肉上。绯娜从男仆手里夺过酒桶为老哥斟酒,揣摩说服他的可能性。“既然要让来宾尽兴而归,不如办得盛大一些。我们可以列出名单,各自挑选陪臣。”事实上,绯娜心中已经数出十几个名字,大约一半从艾莉西娅给她的秘密名册上来。皇帝对她的提议还算满意,微微点头。“我让迭戈公爵也去。你们需要多了解对方。他并非看上去的那样古板,军事上,除了海上的事儿,他也精通陆战。年少的时候,他先是在禁军中服务,升迁后又在第三军团指挥过两个尉队……”
“然后进了他老爹的舰队,一路高升至元帅,他的履历我都记得,老哥。”
“没有错。”皇帝竖起握叉的食指,对绯娜的无礼不以为意。“他能给你不少有益的建议,尤其丛林作战经验,深入黄金群岛内陆的时候用得上。”
“深入内陆?我们要征服黄金群岛?”绯娜愣住。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我在朝会上睡着了?抑或眼下的家宴才是迷梦一场?
皇帝转向她,饶有兴致地解释起来。绯娜陡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家宴,那么长的铺垫,蜗牛,酸菜猪蹄,桑夏,奥特号,原来他早早设好圈套,暗中期盼着这一刻了。被背叛的怒火嘭地点燃,顺着脉管蹿向全身,皇帝浑然不觉,大谈他开疆拓土的宏伟蓝图。
“你想要舰队,真正的功绩,这些老哥都明白。自从你开口,几个月来我一直努力与迭戈公爵斡旋。我想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局面。南下黄金群岛,他需要有力的指挥官,你可以接管第七军团的大部分舰船与士兵。想想看,只要我们通力合作,便能将帝国的版图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绯娜盯住老哥晶亮的碧眼,只觉难以置信。“等一下,请容我理清头绪。你筑造新城,挖掘皇陵,建造神庙,还嫌不够,现在——不,恐怕几年之前就打起南方诸岛的主意了是吗?”难怪你那么强硬,不顾一切要往金币里掺假,原来最大的亏空是在这里!
皇帝勾起嘴角,笑容像个信心十足的赌徒。“战争是桩奢侈的买卖,但我们稳赚不赔。整个大陆,包括海的另一边,都不存在能够阻挡我们的东西。想想看,狮旗横扫海陆,每一块有人居住的土地上,都有战狮昂首凝视,岂不壮美?”
“你与你的‘重臣’促膝长谈,彻夜讨论你的壮美计划,”绯娜咬住字眼,“直到现在才肯告诉我?”
“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呀!”
噢,老天,他太兴奋,跟从前一样,只管做他大英雄丰功伟绩的美梦,根本听不进你的话。绯娜食欲全无。她抓起餐巾擦嘴,小公主被眼前抖动的镂空花边吸引,伸手抓扯。绯娜无心陪她玩耍,夺走餐巾。她高贵的侄女哪里受过这等对待,大眼中噙满泪水,皱脸将哭。绯娜没注意到,心神全在老哥身上。他停下刀叉,用餐巾抹着胡须,假意清理。他打算说谎,绯娜很清楚。每当她的老哥感到不安,或是即将撒谎,他总要在嘴附近弄出点小动作。小时候他抚摸嘴唇,少年时换做下巴,蓄起胡须之后,旁人或许难以察觉,但绯娜不会,他们是至亲手足,自幼一同长大。
“为了让侍奉你的配得上你的身份,老哥我可是煞费苦心。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唇舌,才让迭戈低下他又臭又硬的鸟脖子吗?”
“你是帝国的主人,无法驯服臣子,倒来向我抱怨?”
皇帝将餐巾揉作一团,扔到长桌上,面露苦笑。“驯服?皇帝不是裁决的奥特,只做真理审判。”
“说得真像无所不知。”
“坐在狮椅上,即便不愿知道的也得了解。两年以来,我允许你涉足朝政,本以为你有所领悟……”他凑近,低声询问:“你是不在乎金子,但你放下神子的身份,请求琼斯大人协助的时候,可是全无挣扎?”
是谁出卖了我!绯娜心弦紧绷,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了起来。小公主感受到大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咧嘴大哭。绯娜象征性地抖了抖她,但她既无照料婴儿的经验,也没那心思。老哥的孩子有副好嗓门儿,无人安抚,她嚎得越发起劲。她的父亲转过脸,视线越过她,落在她小姨脸上。他叠起腿,从容又放松,看不出在想什么。
究竟是谁?绯娜盯住哥哥,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琼斯?不,她比想象中更加谨小慎微。况且她参与其中,老哥不能把我怎样,却可以随时借故将她革职。难道凯背叛了我?不,老哥是故意的,让我认为琼斯明知皇帝必定知晓,故而惧怕。他所说的,全都不可信吗?
绯娜沉思不语。皇帝眼中,她的疑虑简直精彩纷呈,胜过今夏最卖座的戏剧。他抚摸髭须,得意尽显。“你忘记了?安插眼线的本事,是谁教给你的?”
“我——”
绯
娜不甘示弱,她怀里的小狮子不见得比她温和。她见无人理会自己,张大了嘴,将嚎哭提升到新的高度。绯娜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她低头劝慰两句,孩子对她的安抚无动于衷,扭动身体,双手乱舞,抓伤她的脸。
“够啦——”皇帝企图压过女儿的嗓门,“别哭了!你可是我的女儿,狮子从不流泪。”
但愿她能听得懂。绯娜瞥向贴了金箔的天花板拐角,雄狮端坐在橄榄枝间,冷漠地注视着厅中长桌。背对雄狮的皇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绯娜不愿向她求助,但她的侄女越发不可爱起来。可疑的暖流从她的连身衣裤里渗出来,透过刺绣,濡湿绯娜的长袍。
“好了好了,没事了,妈妈这就过来。”皇后绕过丈夫的金边高背椅,快步走向绯娜。她从绯娜怀里捞走孩子,微笑温柔刺眼。“妈妈立刻帮你弄干净,让你舒舒服服的。”皇后将孩子搂进怀里。那孩子挥舞双手,隔着晚礼服光洁的绸布,抓挠母亲饱胀的乳房。“噢噢噢,我的小狮子饿了是吗?”皇后低头询问。皇帝两指按住太阳穴,皱紧了眉。“老天,看在诸神的份儿上,抱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