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太客气地坐到慕淮对面,左右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俊秀的年轻人。
“这是什么地方?”
慕淮不紧不慢地放下杯盏:“我以为我救你一命能换来一声谢谢,看来是我想多了。”
闻言,云昭有些理亏地收了架势,她扫了一眼石桌上摆着的酒盏,回想起方才这二人交谈的景象。
她随手端起酒壶来闻了闻。味道清冽,酒香馥郁。
云昭问道:“太子对你如此信任,你这官职应该不低吧?”
慕淮看着她的动作,心下闪现了一丝狐疑。
他的手肘搭上桌沿,上半身微微前倾,意味不明地说:“看样子你不是盛京的人。”
“是不是盛京的人很重要?”
“不重要。”慕淮说,“只是你如果是京都的人,就不会这么问了。”
云昭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莫非这人还是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官?
只是这种可能性刚冒出头来就被她掐灭了,西盛朝臣的画像她已经看过不下十遍,位高权重的官宦名册她更是能倒背如流,却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云昭坐在石凳上,看着对方随风浮动的衣袖,忽然想起了昏迷前的一个场景。
那时候她从王宫里逃出来,跌跌撞撞地穿过街市甩掉追兵。她捂着伤口,指缝中不断渗出殷红鲜血,见状,街上仅剩的几个行人纷纷躲避,云昭却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迎面撞上过来的人。
当时自己手上的血好像把这人的衣服弄脏了。
她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一句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匆忙而来的身影打断了。
扶桑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稍稍站定后说了句:“世子,有消息了。”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云昭,似乎心有顾虑,接着便低头附在了慕淮耳边。
云昭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见慕淮原本淡如静水的面色忽然沉了些,眉心也跟着皱在了一起。
这个动作原本平淡无奇,在云昭看来却格外的乍眼。
——陌生的宅院,熟悉的眉眼,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终于明白这整座宅院带给她的压抑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朝臣高官,不在名录之内,所以她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的画像,没有念到过对方的名字。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夜,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凉的光,下一刻便没入了女子的身躯。云昭死死地捂着身前人的嘴,几乎用尽了训练场上摸爬滚打积攒下的所有力气才堪堪将他制住。
刀身穿过皮肉的声音在那个夜晚格外清晰。整个慕王府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恐惧,浸入了寒凉的空气里,被人吸入鼻腔,蔓延进了四肢百骸。
云昭紧盯着门缝外的动静,她看着那个叛军将长刀从王妃尸体上拔了出来,又看着他调转了个方向,朝着他们藏身的柴房走了过来。
他们躲在门后,门缝里,杀红了眼的叛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握紧了长刀。
柴房门被一把推开,冷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叛军就着月光看清了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
——那个男孩子倚坐在墙角,眼眶通红,面色苍白,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衫已经在躲藏中弄脏,看上去狼狈万状。
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滑落,随着叛军慢慢走近的动作在地上留下了一段鲜红的痕迹。
长刀猝然举起,反射出的寒光在小世子面上一闪而过。
时间慢慢滑走,黑暗里,云昭手中的短刀瞬间没入了叛军要害,狭小的空间里眨眼间没了任何的声响……
对峙
香炉里燃烧起了丝丝烟气,给屏风上的山水蒙上了一层薄雾。
慕淮站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一截断了的箭头,沉声问扶桑: “线报可靠吗?”
闻言,扶桑点头道:“乌南的眼线直接传信过来的,应该错不了,只是……”
慕淮看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只是没想到他逃了十年,现在却成了乌南太子的党羽。”
慕淮嗤笑一声:“这很正常,他在西盛境内已经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了,去乌南倒是有利可图。”
“八皇子身边的暗卫很多,都是乌南王宫一等一的高手,要动手的话,恐怕胜算不大。”
扶桑回想起线报密信里描述的具体情况,觉得此事十分棘手。
“不用着急,先稳住情况再说,别打草惊蛇。”
扶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明白自家世子想要斩草除根的决心有多大。从十年前八皇子下令王府众人一个不留时开始,这场赌局的结局就注定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书房里充斥着香炉散发出来的清幽香气,凛冽的松雪气息仿佛能将浮沉不定的人心彻底治愈。
扶桑看着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箭头的利角,没忍住问:“这个云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闻言,慕淮将断箭递到了他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这种羽箭只供王宫的御林军使用,不会平白无故地跑到她身上,还差点要了她的命。”慕淮垂眸,回想起花园里云昭的一举一动,“而且,她的一些姿势很特别,特别到不像是西盛人的习惯。”
一个人的脾性会影响到自身的行为,然而自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却是不会变的。抛却云昭没什么规矩的言行,她的行止间尚带着一丝深宫礼仪的影子。
这一点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然而却对常年与王宫打交道的慕世子来说却尤为明显。
“那,接下来怎么办?”
慕淮接过那小半截羽箭,顺手丢在了桌子上:“盯着她,有任何异常立刻向我汇报。”
盛京的傍晚带着些许的凉意,慕王府的院墙边,一道人影悄声走到了那里。
怀中白鸽的羽色与白衫融为一体,她朝左右望了望,又低头将信纸卷入白鸽脚边的信筒里。
信鸽振翅而去,发出轻微的“咕咕”叫声,瞬间消失在了晚霞之中。
“云姑娘,你站在那儿干嘛呢?”
云昭猛然回头,正对上侍女满是疑惑的目光。
她面上不露异色,右手却悄悄移到身后。一枚银针滑入了手心。
“哦,屋里太闷,出来走走。”云昭不动声色地回答着。
见到侍女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云昭心头紧绷的那根弦也跟着松了一松。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到侍女手中的食盒上,不由得疑道:“晚饭不是已经用过了吗?”
“哦,这个啊。”阿宁抬了抬手中的盒子,“刚刚别院来人,点名要的。”
“别院?”
“对啊,我们王爷在那儿。”
云昭走近了两步,靠着廊道的柱子,这才想起今天似乎一整天都没有见到王府正主的影子:“慕王爷不住王府,搬去别院做什么?”
阿宁干笑了两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当初八皇子叛乱,慕王爷带兵从边疆回来便为时已晚,王府内部早已是一片狼藉。后叛军除尽,王府重建,虽然格局没太大的变化,但终归节同时异。或许是感念当初之事,从那以后,王上就再没派慕王爷出征过,并赐予了一处别院以表抚慰。
终年的安逸并未让事中人放心自在地安享天年,兴许是自责当初没能及时赶回来,慕王爷悔恨成疾,前些年便搬到了别院养病。
云昭听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又浮现在了她眼前。
她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用一处宅院和十年安逸来换举府上下的命,王上这所谓的安抚做得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阿宁愣愣地在站那里,一时间竟没想起来要制止她这种大不敬的说法,只隐隐觉得对方的话里似乎有种不上来的敌意。
然而她还没完全将这种不知来由的敌意消化掉,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喧嚣。
云昭微微蹙眉,虽隔着院墙,但还是可以听出他们入府时脚步格外的统一。
照往常经验来看,这些人要么是官府,要么是侍卫。
官府没理由这么理直气壮地闯进慕王府,所以这些人只能是王宫派来抓她的。
夕阳在天边留下余烬,陈列带着御林军进了王府大门。大门连通着街道,不少路过的行人正好奇地往里探头探脑,管家和守门的家丁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