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诚思是越写越是心惊,便连握笔的手都禁不住有些发抖,他觉得自家老师实在是太过冒险,这全篇奏章,看似只在平铺事实,却是暗藏玄机,字字句句均化为一把利剑刺进圣人心里。
及到最后一字落墨,他慌忙停笔问道,“学生不解,老师为何要帮萧氏洗脱冤屈?为此不惜......”
“你认为我不该帮?”
“当然不是。只是这......这倒不像老师惯常的作风了。”诚思低下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直盯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折子,半晌后方扭捏道,“世人于老师有诸多误会、不解,但老师在学生们心中......一直是真正心怀大岐、心怀黎民之人。但学生以为......”
“你以为我该要圆滑些?不整人臣死谏这一套?”
“......”
“那你就太看不清时局了。方尹手上的那些‘帮手’,再不济也是漠北军出身,岂是寻常将士可抵挡得住的?如果放任他们接着存活于世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连通往陶都的最后一道关口也要被攻下了。”
“这......这......不会吧?!”
“如何不会?”楚临秋淡淡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你以为他们此时离京城还隔着多少城池?一旦他们策反更多的节度使,对我们群起而攻之。那就真正......回天乏术了。”
“可这方尹占了漠北军的便宜就算了,为何就能一路策反那些州县父母官?”
“你可还记得年前圣人下颁的一道旨意?”
“老师您是指......削减年俸,拔高赋税一事。他们心中有怨?!”
“闭嘴!扯远了。总之,能解当前之困局的唯有定南侯。此理他人能明,圣人亦能明。不出两日,旨意......必下。”楚临秋强打精神与这多嘴多舌的傻学生掰扯这许多,早就有些撑不住了,他的眼帘不由自主地阖上,连人都止不住歪到一边,眼看着就要睡过去了。
诚思见状大惊,急忙在他臂上推了两把,急唤道,“老师!老师!不要在这里睡!会着凉的。学生扶您去床上吧?”
“嗯?”楚临秋被他这声喊震得又清醒了些,便顺着学生的力道站起身,由着他半扶半抱地把自己弄到床上躺下,连衣物及朝靴都来不及褪下就又迷糊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两天整,期间他高热不退神智昏沉,没有睁过一次眼。
天子大惊,急召太医署全部医正往一字房看诊,诸多千金难求的药材也流水般地给他灌下去,却丝毫不见好转。
出了这么大的事,定南侯府不可能不知道。据传萧岑听了这消息后发疯般地要往审刑院闯,最后还未奉诏强进了宫,在清和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不过他没等来将楚临秋发放回府的旨意,倒先等来了一纸诏书。天子命他为“平西将军”,着领两千精兵不日西下协助金元二将清剿叛党,不成功便不许回京。此外,还另派一宋氏子弟明为监军,暗里却处处掣肘他,窥探他的一举一动,伺机往回报。
萧岑跪于冰凉的青石路上,双手托举明黄卷轴过头顶,唇边噙着丝丝微笑,眼角却是忍不住滑落了一滴泪珠。
“臣,萧岑......领旨谢恩。惟愿吾皇......万岁千秋。”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离
楚临秋恢复意识的时候,不消睁眼便已知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搂着。
那人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醒了?别乱动,且让我看看。”话音刚落,有一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随之覆上了他的额头。
“退热了。”
“侯爷。”楚临秋甫一开口,喉间痒意便趁机作乱,使得他不时溢出一两声轻咳,以至于即将说出的话语也被迫咽了回去。
正当他咳得昏沉,难以自支之时,那只手又及时出现在了他的胸口,动作轻柔地上下抚了抚,顺便艰难地喂他喝了一口热茶。
楚临秋这才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活过了一回。
“好些了吗?同知枢大人。”此话出口之时,萧岑语调极其平缓,几乎令人辨不出任何情绪,但楚临秋却本能地觉出不对。
果不其然,接下来萧岑便说,“既然好了,那我们便一道翻翻旧账吧。”这回的音色就寒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那审刑院的门生说你为写这奏章,彻夜未眠,是也不是?”
“......”
“你累得在那桌前直接厥了过去,打翻烛台险些酿成大祸,是也不是?”
“......”
“你让那门生在折子里写道,‘夜长梦多,宜早出征’,是也不是?所以我明日就要启程了,同知枢大人,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
“大人平日里不是利喙赡辞吗?这会儿怎么又不说了?”
“侯爷,对不住。”楚临秋自知理亏,也不多作辩解,而是干脆利落地道了歉。他自来能屈能伸,将所谓“颜面”,看得不是那么重。
事实上,萧岑今日发的这通脾气,非但没有令他生出不悦,反倒是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熨帖。只因在这一刻他会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在乎着的。
“对不住?这声‘对不住’,萧某可担不起。楚大人足不出户也能掌控全局,无怪圣人对你这般器重。但我今日想问的是,你做决定之前,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换言之,同知枢大人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罢了。”
“侯爷......咳咳......”
“你从未与我说过......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仓促与你分离。”萧岑本想平心静气地与他说道说道,让他不要再自以为是。却不料,自开了这个口起,他自己的情绪反倒是被人左右了一般,愈发不受控起来。如此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连音量也不自觉地拔高了,惹来门外不安的问询。
“你当真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这声中夹杂着的委屈之情,使得楚临秋不由一怔,随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侯爷想要什么?”
“不过求一人安好而已。”萧岑长舒了一口气,“若早知你会在天字牢这般折腾自己,本侯前儿就不会说什么‘自证清白’这类的话。楚九商,你这人就是心重,容易多想。本侯让你这么做了吗?!要你管劳什子萧氏及漠北军的清白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回睡了多久?又知不知太医怎么说?”
“......”闹了半天,还是为了他的身子。这种认知,令楚临秋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虽然他胸骨隐隐作痛浑身乏力,眼前阵阵发黑,但仍挣脱萧岑的手“坐”了起来,暗自调息了一番认真说道,“侯爷,是楚某想岔了。”
“你哪儿想岔了?”萧岑不依不饶反问道,为了与之赌气,他甚至狠下心撇开眼去不看他,便连原本扶在他臂上的手也放了下来。
“楚某不该为写奏章彻夜不眠,也不该......在折子里擅自添上那句话却不与你商量。是楚某......自以为是了。下回绝不再犯。还望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楚某这一次。”楚临秋略带气音说了这样一番话之后,就又脱力般地倒了回去,被萧岑接了个正着。
萧岑见他认错态度尚可,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但仍拉不下脸面主动求和,只是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皇命实难违,更不必说......漠北清名悉系我一身。可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侯府有宁伯、书平帮衬,朝中又有凭生,及我的诸多门生,侯爷又有何放心不下的?况楚某只要一日是这同知枢密院事兼都指挥使......那帮人便不敢妄动。”
“若真像你说的这般,你又何至落到如今病病歪歪的境地?!楚临秋,你这是想......”疼死我算了。
萧岑半句也不敢对这人吐露,今晨自己冲进门的刹那,正撞见他蜷缩在床上呕了几口血,太医及时按住手脚施针后方平稳下来。怕他又会多想不利休养。
九商,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其实,最终迫使萧岑下定决心披挂出征的,还是手下来报,有人曾在西川一带见过神医的身影。
而且西川......直觉告诉他,那个地方一定隐藏着更为惊人的秘密。如果不去亲自走一趟,可能这些秘密就会随着黄土的掩埋,彻底消失无踪。
那么,朝中真正的细作及幕后操控之人的把柄,就永远无法真正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