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黑云沉沉如万军压境,聂家被张小风一人血洗,从山下通往山腰聂宅的路上,全是张小风留在身后的尸首。因女儿惨死而大杀四方的女人最终被聂踏孤以毒抓住,躺在正厅前的地上动弹不得。
沈湛被雾月带到张小风面前,看到昔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郑夫人浑身浴血躺在地上,手中的剑被折断,扔到一边。张小风也看到了他,她的脸上渐渐露出惊诧、愤怒、厌恶、恨意等等复杂情绪混在一起的表情。
“沈湛,没想到.......你竟然是聂家人,你这畜生,你这聂家的畜生!”
张小风对沈湛破口大骂,她铮亮烧着滔天怒火的眼睛钉在沈湛身上,几乎要把沈湛活活烧穿,“亏听雪那样待你好!他从来没有待任何人像待你那样好!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杂种!竟敢骗他——你不得好死!“
沈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张小风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身后是咯咯笑的雾月,身前站着悠闲自在的聂踏孤,眼中是再无生还可能的,却依旧鲜活的张小风。那是郑听雪的母亲,一个一生赤诚热烈快意恩仇,为了所爱之人毅然燃烧生命奔赴死亡的剑客。
“但你别想伤害听雪,你伤害不了他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有听雪在,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达到目的!你们这群臭水沟里的老鼠,永远、永远也别想碰他一根头发!”
这是张小风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张小风说的没错。他们谁都别想伤害郑听雪,谁都别想剥下他身上的羽毛。没人能骗郑听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醒,双眼不受一点尘埃的污染,所以他冷,静谧,不坠欲望,杀伐无情。
深黑的血从沈湛的胸口涌出。利刃划破他的手掌,掌心的血凝固在冰冷剑身上,落不进雪里。
沈湛的眼睛一点点回光,郑听雪的身影慢慢倒映进他的目光,像一阵白芦花下进他的眼眸。
“我是你杀的最后一个聂家人吗?”沈湛握着白梅,茫然问郑听雪。
郑听雪看着他,轻声说:“你不是聂家人。”
沈湛的手从白梅剑身上滑落,他慢慢跪在地上,倒进雪里。失血和寒冷令他的体温迅速流失,他望着郑听雪,喃喃道,“我不是聂家人……又是谁……”
郑听雪单膝跪在他身边,看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你只是沈湛罢了。”
沈湛闭上了眼睛。
他还想与郑听雪说些什么,想说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互相欺骗,可我也是真的爱你,你会相信吗?我做了很多很多错事,你说你不会生气,可你也不会原谅我,对吗?他还想说其实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想独自腐烂死去,可如果是被你亲手送下地狱,想来做个鬼魂也会快乐很多。
可他再说不出话。而浮现在脑海里最后的画面,竟然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把自己捡回家养的小丫鬟对自己笑的脸。那张脸已经很模糊,很模糊了,像蒙了一层柔和的光点什么也不让人看清。沈湛已经忘了这张脸很久,但是在快死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这张脸。
那是他二十年来,唯一一张对他表现出毫无保留的喜爱和心疼,纯粹的、温柔的笑脸。
雪落在沈湛冰凉安静的脸上。
郑听雪跪在他手边。他的胸膛上还插着白梅,凌乱脏污的衣领之间,露出一角看不清原貌的东西。
郑听雪伸手过去,将那东西一点点扯出来。那是一张红纸,纸被白梅从中间破开,戳出一个破碎的窟窿。
是郑听雪送沈湛的荷塘。
血淋淋的纸张脆弱不堪,在骤雪中飘零作响。
作者有话说:小雪: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面瘫
第三十六章 骤雪封毒(三十六)
“……还好公子及时用郁金丹保住了他的心脉,只要止住血就没事了。”
郑听雪点过头,大夫便转身进屋继续为沈湛治疗。
孟燃站在他身后面色冰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郑听雪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也不作别的反应,只问:“何时可以开始?”
“开始什么?”孟燃被这一句话猝然点起怒火,“你就在这里守着他醒吧,我现在便回江北!”
他抬脚就往屋外走,被郑听雪叫住:“孟先生,早先不是说好了?”
孟燃暴躁道:“我反悔了行不行?!不想再陪你发疯,你就当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罢!”
两人面对面站在医馆里,一个怒气冲天,一个默不作声,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沈湛被带下山检查心脏的那一天,郑听雪与孟燃在医馆后院有过一段对话。
“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你说。”孟燃等着郑听雪开口。
郑听雪说:“自从你说这种幻蛊无药可医,我便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如果用药不行,靠人自身的内力也无法抵御幻蛊,那么可以考虑另一种方法。”
孟燃挑眉:“什么?”
郑听雪看着孟燃,缓声道:“孟先生也说了,或许,可以给他换一个心脏。”
话音落下后,是良久的沉默。夜空无声,连星光也寂静。
“……我说过,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而且即使换了,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孟燃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起来,“而且你去哪里找颗心脏换给他?怎么,你还想去杀一个活人?”
“用我的。”
孟燃只希望自己是得了幻听。虽然他的心中已经在郑听雪说“可以换一个心脏”的时候冒出一点不可言说的不安。他知道郑听雪表面上冷冷淡淡的,其实什么都做得出来。但他还是不敢往那方面想,以为郑听雪就算真的喜欢沈湛,也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但郑听雪还是说出来了。孟燃木然看着他,重复了一遍,“用你的。”
“嗯。”
孟燃握紧拳头,手指被他捏得咯吱响。他咬牙切齿道:“郑听雪,你想都别想。”
“我仔细想过。”郑听雪平缓地说,“沈湛现在身体里的心脏该算是废了,就算再怎么医治,大概也活不了几年,所以换一个心脏对他来说或许是唯一的选择。而且他需要一个健康的、适合的心脏,我不知道自己的是否适合他,这一点需要孟先生来确认,但我的心脏很健康,如果真的能放到沈湛的身体里,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体内残余的子蛊侵蚀。”
他显然是真的在考虑这个方法,否则不会一口气对孟燃说这么多话。可孟燃根本无法接受,他登时怒吼道:“合适又怎么样?把你的心脏换给他,然后再把他报废的心脏换给你吗?!”
“那倒不至于。”郑听雪说,“长满毒的心脏也用不了,随便扔进柴堆里烧了就好。”
“那你呢?郑听雪?”孟燃已经愤怒到无以复加,“你就这么死了是吗?你就这样为了他死了,是吗?!”
郑听雪静静看着他,说:“人总是会死的。”
“闭嘴!你这混账!”孟燃像只发怒的狮子一般双目通红,头发散乱,他瞪着郑听雪,好像恨不得掐死他的模样,“你要为沈湛去死?为那种人——!你有没有想过,沈湛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若是真的心里有你,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伤害你吗?!说到底他还是更想报仇!你要为这种人死——郑听雪,我瞧不起你!”
“我不会做的。”孟燃喘着粗气,恨恨地对郑听雪说:“我不会给你们换心,死也不会。”
郑听雪始终温和地站在他面前。夜空为他的身体镀上一层浅白的星辉,令他夜色下的瞳孔微微发光,好像一不留神,他就会随着星光一同离去。
“每个人一生总要有一件事必须去做。”郑听雪注视着孟燃,目光冰凉,声音温热,“对孟先生来说,这件事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对我来说,则是保护郑家,保护沈湛。”
他难得耐心对外人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是爱沈湛,否则也不会让他在我身边呆十二年,也因此我才愿意把心脏换给他。另外,如果沈湛不再受蛊虫的控制,他会成为下一任聂家家主,从此关外鲜卑由他坐镇,聂家不会再对郑家出手,郑家也再无后顾之忧。”
孟燃冷笑:“你又知道他不会对郑家出手?还嫌他骗你骗得不够多么!”
“他不会。聂家到他这里会开始衰落,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