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虽然看似死的是个毫无干系的小姑娘,可她毕竟是当初刘家的孩子呀。少爷,您知道她在众人面前喊了些什么吗?她说,‘沈家人都是一群吃人肉不吐骨头的畜生,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沈湛——’虽然没有人相信她,大家只当她家道中落,心中愤然。但老朽查了很多事,虽然沈家明面上清清白白,可若说所有的事都是巧合,也未免说不过去。
沈与何结亲,意味着除了最后一个李家,沈公子已经把正派所有世家都拉进了他的势力范围,包括我们郑家。”
孙老面色凝重,“少爷,如今家里已经被沈公子遣散得不剩多少人了。老朽也不想怀疑到沈公子头上去,可如今看来,沈家坐大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到时候等他们吞了李家,最终都要轮到咱们头上啊。”
郑听雪说:“我们家一贫如洗,最多几亩薄田,多一点少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少爷,这哪里是钱的问题?”孙老苦口婆心地劝,“郑家如今依旧是名义上江湖正派第一,而且因为郑家向来不依附于任何势力,反而名声正好,一呼百应。沈家要的哪里是我们的财——他们要的是郑家这个牌子啊!”
孙老认为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钱与权,如今要的,只剩一杆名望的大旗。这面大旗由郑家历任家主代代相传,严格恪守中立与正义之责,在经年累月中传承下来,其中所包含的象征力量非任何世家所能比拟。所以沈家不要他们的财,只要他们的人,只需要将郑家的家主控制在手中,就相当于掌握了大半个江湖的正派人士。
可郑听雪只是说:“知道了。”
他依旧没什么情绪,好像孙老说的不是与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沈湛,而是随便什么陌生人。孙老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试探着想说些什么,却听郑听雪开口道:“孙老,关于沈湛的事,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孙老一愣,郑听雪看向他,目光清澈镇定,“他的事,我来解决。”
第十七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十七)
“他没有到河西去,想必是半途折返。”朱雀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对郑听雪说:“沈家在河西的商铺如今乱成一团,他管也不管,只随便打发了几个人去看着,看来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江北。”
“嗯。”郑听雪倚在廊前静静听着,“说要紧的。”
朱雀难得一顿。
朱雀在郑听雪培养的一队精英中作为队长,性子也最像他们主子。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朱雀冷静自持,观察力极为敏锐,他只听从命令,郑听雪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事到如今,连他也多少生出些疑惑。
朱雀这些年来亲身亲力为郑听雪四方打探情报,是整个小队里掌握机密最多的一个人。自张小风去世后,郑听雪亲手组建起他们这只队伍,目的只有一个——聂家。一群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多年来不断在神州大地上四处奔波,建立起一个庞大高效的信息网,和一道横亘江北坚若长城的御墙。
在错综复杂的明线暗线之中,沈湛的存在不知何时掺了进来。朱雀一开始查到沈湛头上的时候还不太相信,然而当一切线索指向沈湛,他的来路不明,隐约相似的容貌,诡谲的剑法,与沈家人截然不同的行事方法,以及对郑家——或者说是对郑听雪日益紧密的监视与掌控,统统成为沈湛真实身份的佐证。
可令朱雀最疑惑的还是少爷本人的态度。郑听雪武功独步天下,性格又生人勿近,雷厉风行,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该对这个沈湛一忍再忍,退让到几乎无路可退的地步。
就像现在,朱雀已经在话中做足暗示,沈湛原本要赶去河西处理事务,却中途折返下江南来找他,显然是放了人在暗处随时监视他的动向,而且如今沈湛半步不出江北,目标显而易见指向郑听雪。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的行踪已经在沈湛面前暴露了多少,但如果再不主动出击,他们只能陷入被动。
可郑听雪却一副好像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模样,简简单单就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朱雀思量半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很小的封袋递给郑听雪,“孟先生托我带给您的,说是您看见便会知道是什么。”
郑听雪接过小袋,垂眸看了眼,点头:“知道了。”
他随手收起小袋,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他,“去一趟屈家,把这封信亲自交到屈河尘手上。”
朱雀双手接过信:“是。”
“事情完成之后,不必回来江北,直接去江南与白虎他们汇合。”郑听雪漫不经心道,“这阵子布置在家附近盯着我的眼线越来越多,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以免被发现。”
朱雀愣住:“这……”
“以后就在江南呆着,守好郑家。”郑听雪说,“莫要任何一个人出了差错。”
一种莫名的心惊和不祥预感袭上朱雀的心头。他连忙半跪下来,朝郑听雪请示:“少爷可是有什么计策?朱雀等愿尽绵薄之力——”
“朱雀。”郑听雪难得打断他人说话。他缓缓站起身,白衣在廊前一拂,打乱地上的光影。
“去吧。”他神情淡然,目光清冷,声音却融进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暖,“以后诸多大小事,还得需要你们照应。”
傍晚时分,沈湛来了。
夏末的晚霞热烈绵长,漫天橙红蓝紫如天孙织锦,淹没即将离去的太阳。沈湛身披温柔霞光走进院子,看到郑听雪坐在石桌前,一身干净白衣被五色天光染上梦境一般清透如水波的光影。
那坐在梦里的人转头看向他,落日光辉在他的脸庞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将他漆黑的眼珠也照得光点熠熠。
“来了。”郑听雪对他这么说,好像早知道他要来。
沈湛走近他,“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每天总是要来一回的。”郑听雪说。
沈湛笑起来。他坐到郑听雪身边,注意到桌上摆了一个小木碗。
“这是什么?”沈湛好奇看过去,碗里盛着透明的糖水,里面飘几片嫩绿的叶子。
“薄荷梨水。”
沈湛挑眉。他眨眨眼睛,低头闻了闻,“闻起来好甜,谁做的?”
郑听雪:“我。”
沈湛真愣了。他又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碗,问郑听雪:“你做的?”
“见到后院中的薄荷熟了,就随手摘了两片。”郑听雪面不改色,“听说薄荷梨水解暑护肝,你这阵子忙,就顺手给你做了一碗。”
“原来是给我做的吗。”沈湛端过碗,闻到清甜的薄荷和梨子的香气。他忍不住笑意更深:“小雪,你什么时候会做这些的?”
郑听雪说:“不过是碗糖水,往里面撒两片叶子,有什么不会做的。”
沈湛顺着他的话说,“也是,是我把小雪想得太笨了。”
他端起碗正要喝,忽然顿住。
“这个味道。”沈湛柔声说,“细细闻起来,怎么又不像薄荷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郑听雪开口:“大概是混着梨水熬得太久,味道淡了。”
“是吗。”沈湛端着碗的手不动,眼珠转向郑听雪,目光不明,“好像还有一点苦。”
郑听雪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按住他手里的碗:“不想喝就算了。”
他要把沈湛手里的碗拿过来,沈湛忙抓住他手腕,换上一副哄人的语气:“没有不想喝。怎么就不高兴了?”
郑听雪:“给我。”
“不给,小雪亲手给我做的,怎么能让你要回去。”沈湛捏着碗的边缘不放,“我喝,你给我什么我都喝。小雪不生气了,松手好不好。”
郑听雪于是松开手,沈湛低头把梨水喝了。郑听雪看着他,一直到他把一碗薄荷梨水喝光,空碗放在桌上。
“好甜。”沈湛舔舔嘴唇,像条没吃饱的猫咪,“不过我喜欢甜。”
他凑近郑听雪,“尝尝吗?”
他一靠近过来,嘴里的甜味就充溢在两人亲密的距离里。郑听雪看着他水润淡红的嘴唇,微微侧过下巴,接受了沈湛的吻。
晚上沈湛留了下来。他这阵子确实很忙,河西那边的商铺莫名被切断货源,又被查出私贩盐铁和逃税,沈家在河西的整片地盘几乎停止运转。即使这样,沈湛也没有亲自去解决。如此一来连锁反应从河西延伸到江北本家,麻烦事越来越多,眼见自己从前在暗地里做的勾当都要被顺藤摸瓜揭发出来,沈湛却和没事人似的,扔下一堆烂摊子什么也不管,只天天往郑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