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间,江潭恍觉自己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影子,在一切光芒的背面行走,却永远无法触到一丁点热度。
他本是不惧冷的,这一回那冷意却能销骨。慢慢地,连暗影也不复存在,唯余那点残存的冰冷沉浮不定,像是季风吹散的雪花,降下云端,消融成雨,摇荡海底,升上天空,再度凝结,飘颻万里。
他仿佛溺在梦底,无法感知,亦无法苏醒。
虚无之中,江潭隐约想起有谁同自己说过,你生于一场雪,死于一场雪。而后将于另一场雪里,得见不朽。
不朽么。他想,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够不朽。
若是真的见到了,他会如实记录下来,以供后世传阅。
念及此处,却终于有了落地的实感。
只整个人如同散尽了飘羽的蒲公英梗,被一把指头沉沉捏在手里似的,呼吸不过来。
江潭想了想,想起会这样压在自己胸前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名字,挑在舌尖,呼之欲出。
而他张口的瞬间,眼睛也同时睁开了。这就看见很多雪团子,茸茸地盘踞了自己一身,几乎与身上盖着的薄毯融为一体。
他吐息困难,仰天望了一会儿,只觉眼外模糊的天顶愈发清晰。
是步雪宫的中殿。殿顶浮雕图中的绘世百鸟依旧栩然如生。无数个至暗的夜里,他曾枕于此地,细数过其上每一片羽毛。
江潭仍是恍惚的,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开始数羽毛。只被花架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微微侧首,望见不远处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雪球。”他说。
骄矜的雪狐昂首阔步走过来,垂首蹭了蹭他的颈子。
于是他身上的雪团子簌簌掉落,又围作一堆,挤在他身边颤颤巍巍。
江潭便如幼时那般将雪狐笼在怀中。
“雪球。”他说,“还好是你。”
雪狐抖了抖耳朵,湿漉漉的鼻尖拱了拱他的脸。
那群雪团子不失时机地跳了跳,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一片雪浪。
江潭迟疑道,“这些是……你的孩子?”
话音刚落,他看到又一只纤长的狐狸从架后走了出来,只很害怕自己似的,远远站着不动。
于是他坐起身,朝着它伸出手,将两只狐狸一起抱进了怀里。
旁边的雪团子跳得更厉害了。他们不似父亲沉稳,也不似母亲谨慎,并不惧怕江潭,仿佛贪恋他的气息,只想在他身上滚来滚去。
江潭犹豫了一下,刚要伸出手去,雪球却叫了一声。
那群团子就滚作一堆,将他结结实实围住,不再争先恐后往他身上挤了。
“雪球,我不冷。”
江潭说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徒弟。他总是担心自己冷,想法设法要捂热自己。
想着便伸手按住了胸口。
心脏被烧掉了,所以没有东西在跳动。空荡荡的。
重凝一颗心脏,还要费些时间,目前来看,没有也无大碍。
江潭决定先不去管。
他爬起来,将雪球放在石椅里的素衫裘袍上了身,又将方才栖身的那块石板撬开,从底下取出一只冰匣子来。
他伸出食指,在雪球龇露的尖牙上轻轻抹了一道口子,将血滴在匣子表面的弧形凹槽。
待得血淌满了槽纹,那匣子便层层融化了。
最先露出的是昆仑双戒。
一为宗主戒,铭青鸟捧日纹。
一为谷主戒,铭太阳花纹。
此二戒为昆仑历代宗主正统之证凭。江潭从陆霖处接过后,只是收着,未曾上手。因着戴上这两枚戒子,就表示真正继承了昆仑宗主之位。
而那时,江潭拒绝接任。
之后显露出来的,是祖君的两枚私戒,铭麒麟纹及雪松纹。
最后一层,则是生母留下的,属于妖王一脉的圣戒,铭雪中骞木纹。
江潭将五枚戒子攥着,只道,“雪球,我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等我了。”
日落时分,他终于来到落霄宫。
可巧,一入宫门就看见陆霖正坐在殿阶上擦拭折镰。上好的松脂在手,将那锋刃抹得油光瓦亮,只待以流利之姿搅动腥风、收割血肉。
不过临渊宫主大概又发了奇怪的誓愿,如今那头缎子般的长发皆数不见,脑袋顶上彷如掌间镰刃一般雪亮。
“哎哟,我们宗主大人终于舍得回来了啊?”陆霖面色疲惫,却是强笑道,“怎么样,外边玩儿得开心不?我们可是开心得很,每天都和新邻居打来斗去,再没个安生日子过了。”
“嗯,还好。”江潭道,“情况如何了。”
“洛兰在和他们对着。”陆霖道,“他最近新制了一种毒氛,可以暂时控住场子。虽然蓬莱的马上打进来了,但能拖一刻算一刻不是?”
江潭点点头,“我去太阳谷。”
“太感动了,求之不得。”陆霖道,“不过我得先问问——宗主大人这回,还是打算召了灵兽就一声不带响儿地跑了吗?”
“不会。”
“甚好,那不用带人去盐丘堵着了。”陆霖松了口气。
江潭转身就走,当即便给后头叫停,“等等,既然宗主打算上场对敌了,那可不能就这么样儿地出去。”
陆霖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宗主哎……算了,属下这就去叫人来给您打扮打扮。”
江潭一怔,“你说蓬莱就要打进来了。”
陆霖忍无可忍,“所以需要您出去震慑一下!这么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就有些抓狂地叩了叩秃脑壳,洪声唤道,“曹都!曹都!去找几个花奴,给宗主大人收拾一下!”
“来了来了!”曹都正啃着人参果,这一进来差点呛个半死,果子就落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个圆滚儿。
“哎呀!主上回来了?!”青年踩了一脚果浆,很是激动地道,“没错!我就知道!您才不会这么轻易就给人害了!蓬莱那堆渣滓果然在乱吐雌黄!”
他越凑越近,还想说什么,脸色却是猛然一变,垂首压下一声“嗝叽”,颇为惭恨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对上您的脸我就要犯病。还望主上明鉴,属下绝不是有意为之。”说着便泪目了。
“咳咳,本宫打包票,曹宿卫没扯谎。”陆霖的目光充满怜惜,“小伙子平常从来不打嗝儿,和我崽子脸贴脸都不。”
“曹都。”江潭顿了顿,“别哭了。”
“没哭,没哭。”曹都咬牙抹去眼泪,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
他再行一礼,转头打了口哨,一溜烟儿地跑了,“主上再等等,花奴都在离微宫,属下去去就回!”
见曹都连人带鸟一齐窜没了,江潭转对陆霖道,“我先去泉汤。”
曹都的速度却是极快的。
江潭刚走进沐池,就觉外头香风拂动。一列花奴已捧篮列队而来,依次立在几重纱幕之外静候指示。
“主上。”
“嗯,东西放下,你们去外间候着吧。”江潭看着各式皂脂,香粉与干花瓣一碟碟将池沿铺满,想,或许和蓬莱无关,陆霖一定要自己打扮好了再进谷,和上次一模一样。
他随便抓了一样皂脂,将新鲜凝就的身体擦洗一遍。
而后自着三重雪衣,端坐长镜之前,任由花奴将自己及腰的头发,与无数晶莹珠珞及素银细绸一并编作鱼骨之态,于耳上拈了垂流卷、扣了履霜玦,又在发顶缀上凌日冕。
拾掇完毕,江潭起身,将五枚戒子分别戴上双手,披了银织雪绒裘,跨上曹都的伯劳鸟,直往太阳谷而去。
伯劳一如往时落在谷口。江潭步下砂阶,独自行至太阳河源头,割破手腕,将半只臂膀浸入青浊的水中。血滴如经吸引,自伤处疯狂涌出并凝着成珠,足足聚作中天之日般大小后,河底就起了波澜。
浑深之处有巨影一阙疾速而至,吞入血珠的瞬间破水而出,在已然黯淡的夕阳下凝作实体。
轩翼飏千旌,清响中天厉。一激九霄音,百籁同风起。
这次召引来的,是翅膀上有十圈灵纹的白鸾。
听从江潭的指令,鸾鸟出谷只一声清啼,并未弥散大雾。
谷口待命的伯劳随而从之,二人一并朝昆仑垭口飞去。
这一路上,江潭已同曹都弄清了前因后果。知道距离白龙消散,已过了五年。
近来两年,宗派相斗尤剧。昆仑痛失先手,不止让人在青海湖畔设了据点,还叫他们农令峰主摸进了离微宫,将冷藏许久的小玉女连人带棺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