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着,笑意渲开满面,“那怎么行,这可是我等了好久才等来的徒弟啊。为了小伙子,多收一个又何妨。何况这么一对宝贝摆在一起,看着也叫赏心悦目嘛。虽然后来仰晴悔不当初,总是追着我砍,但我还是开心啊。但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我这个很不友善的要求,其实是为了传承问虚遗志。”
便起一声轻叹,“根骨锁魂术为问虚不传之秘,唯具九窍者才有与之相匹的爆发力。你师兄入境不久便受此术,而今你既悟道,亦能继承。”
言罢,指尖浮却一抹虚金,扬手打入席墨掌心,“从前我同连丞说过的话,现在要再与你强调一遍——此为两伤之法,非真君位使之,甚至不能保命。真君之位使之,则失仙缘,亦无法步入修仙之道。”
席墨缄然半晌,遂认真道,“既已成仙,缘何修仙。”
掌门一顿,略有动容,“问虚子当年同你说了一样的话。”
就拢了袖子,颇为郑重道,“他说成仙之人,不必囿于真仙之境。所修之法,亦无外乎死生之道。此魂葬于高天之上,此身埋于厚土之下。终将和光,亦与同尘,随星并烁,长存不朽。”
席墨微微一怔,“《星汉》所言的,便是这等道理么。”
掌门傲然颔首,“果然是你,一点就通。”
他将席墨端详片刻,“乖徒,为师悄悄说一件事,你听过便忘了吧。”
自凝目道,“问虚子,实为崔家先人,唤作崔睦。他隐去俗名,正是不想一家独大,令世人以血脉为尊,而忘其天生所赋之能。”
又似感慨万千,“哎,当真是一门三忠烈啊。崔家之人,总是这么……”
席墨笑一笑,当即截口,“师尊,师兄不是崔家人。”顿了顿,只道,“他的家人,是天地苍生。”
掌门怔了一怔,跟着笑了,“你说得对。是苍生。”
他将孤明剑纳入袖中,“掌门人决定走一趟。为苍生。”
席墨似有所悟,“您要去后山?”
“对,到后山闭上一关,给苍生找孩子去。这会儿恰好能捉着老伯作护法,岂不美哉?”
掌门胸有成竹,自在袖里捣鼓一番,又摸出三支素银纹的箭牌来。
“这三枚掌门令拿好。取一支去仪要峰,请甘小度入兰庭坐镇,暂时管理派中要务。你作为代掌门,同驻兰庭进行协助。切记一点,外闻峰这些日子可能不会太平,说不定就要趁乱起事,所以你们一定要稳住。”
他挑挑龙眉,“若不是怕错过你师兄的魂魄,为师也不会在这当口闭关。毕竟晚上一时半刻,待那白星消失,这人或许就救不回来了。所以只能冒一冒险啦。”
席墨见人要走,就道,“关于陆岩,您也听说了魔宗的举措,可认为此事有诈?”
“对,你们虽擒住了临渊之子,但是魔宗以二换一不定又要闹鬼。我已经要凌老二多加注意,别被钻空子了。”
席墨颔首道,“一定不能再出事啦。这次为弭赤星之灾,捐魂献身之人比比皆然。如今人间算是暂时太平了,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了。”
掌门斟酌一刻,且道,“青出于蓝,当成江河湖海。”
他看着席墨一愣,自笑了起来,“这是清虚立派之始,我们几个老家伙对第一批弟子的笑言。”
“但我们想你们这些千挑万选的年轻人,要作的不是什么孤胆绝命的英雄。我们希望你们快乐。希望你们在悟道入境,找到人生的终极方向之后,仍旧爱着这个世界。在知道前方是无可挽回的死亡之时,依然可以因为这份爱而无所畏惧。”
“得修仙法之人,既是最自由的,也是最不自由的。而我们站在人界与鬼界的交点上,所成之事,自然只有一件。那就是守护人间。”
席墨迟疑道,“可是守护人间,便是连修了仙法也会死啊。为了别人献出生命……只是因为我们更不容易死么?”
掌门微微一笑,“你看看这片天空,这片大地。从今以后,在你的守护下,会有更多的生灵能够看到这些景色。”
“你守护的不仅仅是某些人,某些事。”
“你守住的是人间的希望。”
“是下一个春天。”
第82章 患者表示目前情绪稳定
掌门离开的第七日,主峰便给一笼春雨遮了。
檐外烟霖微坠时,席墨正在垂兰亭中闲坐,执笔凝神,手边那杯白牡丹尚晕着一丝热气儿。
此日谷雨。雨住之后,蓬莱的春季约莫也要收尾了。
念及此,少年轻吸一气,只觉鼻端滋味缭乱。笔尖随之一顿,烟岚润开的纸头上,一场大雪恰已落幕。
他望着满纸雪墨,垂了眉去,指尖缓缓收拢,掌中灵火便将那纸团蚕食殆尽。清烟氤氲中,又执了玉髓杯来,倾尽那点香橼色的草木倒影后,唇齿间渐泛出清甜醇明的气味,绻绻不去。
自这雨开始下,席墨就携了一沓花帘纸来描描画画。而今除却一支鹿毫笔,手中已然空无一物。
他摩挲着指头上残余的一星碎灰,正欲陷入又一段冗思,庭前香铃忽然大动,银舌嗡鸣,震得快要碎裂开来。
席墨冒雨开了门,便见面色惨灰的丁致轩半跪在门前,肩上白单里搭出一只溃烂的手。
只这么一眼,席墨就猜到他背上那个是温叙。
“席墨。”丁致轩嗓子已然撕裂,只能竭力嘶声道,“你救人。”
“好。”席墨简短应了一句,虽无法忽视他那截扎在腰间空荡荡的袖管,却也晓得现在大概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丁致轩纵然断了半只胳臂,肘部断裂处包扎得仍是随意,而今伤口明显开裂,渗出的血已经把两个人的袍子都染红了。
“人给我吧。”席墨着手去接,就看丁致轩艰然摇头,“我来。”
席墨又将那手瞧了一眼,想温叙倘是全身如此,那确实再经不住反复倒腾了。
索性将丁致轩右臂一捉,足底风动,将他两个一并带入山兰小室。
丁致轩撑着一口气,将温叙安稳归到榻上,这才歪在一边,痛喘不住。
席墨将那渡了灵气的布单一揭,发觉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温叙整个人仿佛被滚水烫掉一层皮,触目之处无不红红黑黑,结痂流脓。
这便伸手探了鼻息,发觉人已经没气了。
又把了脉象。暗道他果是小福星,造成这副样子还没死透。
席墨当下想到了余数好容易补好的碧落舟,再不迟疑道,“救人要紧,余师兄那舟……”
丁致轩闻言起身,“我知道的。那舟被我砍了后,他就换地方收着了。”
说罢,接过一支掌门令,摇摇晃晃步出门去,好一会儿才蹒跚而来,转手将腰囊抛给席墨。
席墨着腕一抖,那里头便掉出一堆小山似的涕竹。看这数量,那碧落舟定然凶多吉少,估计再补困难,得新造一艘了。
丁致轩就坐在一旁看他熬汤沥汁。
席墨手法娴熟,从容不迫。先取煮软的竹皮揉块,将温叙身上的严重溃败处沾擦一遍;间以头三道璧水,按放温次序逐一给人喂了;而后以璧水浸透的细纱,给他全身密密匝匝裹了三层又三层。
榻间逐渐显出一个惨绿的人形,如同什么成了精的块茎植物,刚给人从地头翻出来似的,死沉沉瘫成一坨不动,居然还有些微吐息。
席墨知道,这算救回来了。
他一面洗手一面轻声道,“之前没有用过其他药吗?”
丁致轩思索片刻,心有余悸道,“苗川长老说是风邪入髓,九州暂无药可医,回派才能救治。这一路上本靠着白芷丸子吊命,但或是药不对症,昨天呼吸就彻底停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
席墨看他眉间折痕愈深,只道,“你要不要去木兰堂,找甘度长老看看伤势?小师叔这里有我守着。”
丁致轩面上显出几分踌躇来。
席墨敛首,“放心去吧,算上这次,这病我治过三回了。再不行,长老就在隔壁,随时可以请教。”
丁致轩去了。
很快又回来了。
那身袍子虽然未换,但好歹没有再渗新血了。
席墨见他没有休息的意思,便倒了一盏白牡丹,并一粒枇杷丹推到人面前,“缓一缓。嗓子通了,就说说那边的情况吧。”
丁致轩就茶咽了丹丸,握杯的手还有些颤,“云中遭袭,陆岩给魔宗接走了。我师尊虽然获救,但大师姐那具是空棺,人估计还在昆仑山里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