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声不吭,蹲下来就去掰他的手。他脸色极为难看,显然正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却跟我拗上了劲,任我怎么掰都不肯放,低声重复着“不要”。
“不要什么?”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眯起眼睛问:“不要吃药,还是不要找名妓?”
“不要,”他眼神慢慢涣散开来,有汗珠不断自额间滚落,将整张脸蒸得湿漉漉,喃喃道:“不要……”
许是生着病的缘故,和尚咬字含糊。我得探过身去,把耳朵凑近了他口唇,才勉强分辨出,他说的是:
“不要走。”
我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来,忽然发觉与法海已然近在咫尺,近到再往前一点,就能跟他唇对唇贴个正着。
说来奇怪,法海此刻虽用着我的脸,可给人的感觉,却跟我平时对着镜子看自己截然不同。尤其是此刻,整张脸湿湿的,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色气,仿佛刚同谁在榻上翻覆过云雨。
难道平时在别人眼里,每次我刚洗完脸都是这副德行?
我浑身一个哆嗦,赶忙一使劲,彻底掰开法海的手。然后跳远了些,隔空威胁他说:“你吃药,我就不走。你不吃,我就去开荤。你自己选吧。”
我断定和尚是烧糊涂了,可即便是烧糊涂了,也还把自己的清白看得比命重要。发现这一点后,我很兴奋,把这当成攻破和尚牙关防线的绝招。事实证明,它的确很有用,通过这招,我终于让法海张口吃药了,而且一滴不落。
药铺开的是内服带外敷,内服的喝完,我又摩拳擦掌,打算掀开和尚衣襟给伤口上药。他喝完药,有了点力气,按着不让掀,被我一句话堵了过去:
“这可是我的身子。你不让我来,总不会想自己来,好占我便宜吧?”
法海无言以对,只得乖乖放开,允我上下其手。我给他胸口上涂药的时候,他低垂的眼睫就在上方不远处,时不时碰我一下,痒痒的,像两只蝴蝶落在手臂上。
我正专心涂药,他忽然硬邦邦蹦出一句:“我们要尽快换回来。”
“当然。你以为我稀罕你这具身子么?”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你找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事情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那天在山顶,碰到有高人渡劫。我们被天雷劈中,导致魂魄离体,又附错了身躯。”他继续硬邦邦地说,“所以目前最可行的办法,是再等一次渡劫雷。”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我摸了摸下巴,“那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法海大师?”
仿佛被戳中痛处,他一下泄了气,语气却仍维持着表面上的冷硬:“不知道。”
“不知道?”我瞪圆了眼睛,“那说了等于白说!”
许是由希望过渡到失望的过程太过迅速,我下手一时失掉分寸,重了几分,就听法海吃痛般抽了口气:“轻些。”
“嫌疼,自己弄吧。”我气哼哼的,“想掉脑袋的时候怎么不嫌疼?知道做妖也不容易了吧?以后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烦!洗澡去了,等小爷回来,你最好已经弄好了,不然……”
见法海睨着我,我忽然嘿嘿一笑:“不然我就用你的手,跟你的小兄弟好好亲热亲热。”
他眸中忽然迸射出两道寒光:“你敢,收了你。”
“你说什么?”我步步生风地往外走,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我听不见。”
“青蛇!”法海俨然又被我气得声音发颤,“贫僧在佛祖面前发誓,换回来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了你。”
我取过手巾往肩上一搭,吹了声口哨:“那等换回来再说吧。”
白塔外有条河,我在岸边脱得精光,跳进河里卖力地洗刷身体。自从跟着姐姐变成人形以来,我已许久没洗过这么畅快的澡,跟许仙住在一起,总有很多不方便。可现在,那些人间的臭规矩统统都不用守了,我就这么赤条条一身,惬意地活在天地之间,全身心都是自在。
一澡洗完,我精疲力尽地躺倒在草丛间,也懒得穿衣服,随手揪了根草叼在口中,枕着双臂,对着天幕数起星星来。
星星又大又亮,像姐姐的眼睛。数着数着,天边飘来一片云,我往旁边移了移,却被旁边什么东西硌到,摸过来一看,竟然是我十年前赠给法海的那片蛇鳞。许是先前系在腰间的那根绳子松了,在我脱衣服的时候掉下来了。
好机会,趁和尚用这玩意要挟我满足他一个愿望之前,毁掉吧。
我将它举到眼前,借着星光观察了一下,发现蛇鳞表面油光发亮,似乎经常被人摩挲。这样看来,法海对它好像还挺宝贝的样子,带在身边,时时把玩,若有不知情的,说不定还以为是定情信物呢。
我看着蛇鳞,暗暗发笑,觉得这和尚很是闷骚。口口声声说要收了我,却将我送他的东西妥帖收藏;为了杀我,将自己送到铡刀下,心里却暗暗期盼我能来救他,还埋怨我来得晚。他做人这么纠结,会不会有一天,就把自己给纠结死了。
那片鳞,我终究没毁,编了根草绳,将它系回腰间。我想,法海但凡能坦率一点,一定比现在要可爱许多。
第21章 牙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那只命丧于我手的吊睛白额大虎。不同的是,他比我印象中要年轻一些,也更得意一些,盘踞在高高的山顶上,俯视着下方无数伥鬼冲进哭嚎奔逃的人群,不时拖几个出来,杀掉后献祭给他。
我不在那群已经被吓破了胆的人中,离得很远,好像已经被谁带进了相对安全的密林。那些人,我分明一个也不认识,可看着他们不断倒下,我竟觉得心痛如绞,愤怒打着旋儿直冲头顶,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很想去救人,却被人从背后推得一个趔趄,只能含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不停地,不停地跑。
“哥哥,我害怕。”
耳边不断传来稚嫩的童音,我低头一看,怀中还抱着个小人儿,穿花棉袄,虎头鞋,吓得不敢睁眼。我正想,我一定要保护好他,怀中却是一空,不见了花棉袄,也没有虎头鞋。
我心中大骇,扭头一看——
小人儿被狞笑着的伥鬼夺了去,转瞬间撕成碎片。
不远处,一个穿官袍的男人被白虎精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扭头看我,黑洞洞的眼眶流出血泪来,嘴巴仍在一张一合:
“文德,快跑。”
我被吓醒了。
眼前还是熟悉的地方,佛像,经书,蒲团。内衫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我惊魂未定,却忽然安下心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那应该是法海的记忆。他曾经说过,他与白虎精有灭门之仇,那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当年惨剧发生时的场面,体会到的,也应该是法海当时的心情。
他那时还那么小,还不及一丛蒿草高,就必须直面亲人的鲜血。难怪当初小和尚学艺不精,就急忙忙赶下山来,大概是想替亲人报仇的念头郁结在心,已经迫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吧。
身边传来法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我探身过去摸他,却摸了个空。他不在原来的位置,应该是睡迷糊的时候乱动,滚下了蒲团。
真不让人省心,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爬过去,半拖半抱着将法海放回小床上,额贴额地试了试他体温,还有点烧,但比先前已经好多了。
回到我自己的蒲团上,却觉得硌得慌,再睡不着。我抱着膝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想起方才醒来前,似乎被老虎咬了一口,正咬在小腿上。虎口咬出来的伤鲜血淋漓,当时深可见骨,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疤痕呢?
我小心地卷起裤腿,只见记忆中被咬到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两排牙印,时至今日,仍然清晰可见。
我凑过去,张开嘴巴,贴近了对着牙印虚虚比划了一下,发觉那一横排是法海的三倍还长。不由感叹,臭老虎牙口可真好,得亏当日没被他咬上一口,否则半条命都要交代了。
“你在做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法海怒气冲冲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他已经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正想着法海这回又为什么生气,忽然灵光一闪,张口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