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她的颊上传来一阵温凉,商仪躺在她身边,弯腰蹭了蹭她的脸,又碰了碰她的额头。江舟涌上说不出的悸动,差点就要跳起来,但终究还是忍住,装作睡熟的模样。
月华铺满天地,河水粼粼,如披霜雪。
许是月光照耀,商仪觉得舟舟肌肤映雪,脸色似乎要比寻常要白一点。她摩挲少女细嫩的脸颊,垂着眸,长睫掩去眼底复杂。过了会,商仪站起身,走到江边,褪下鞋袜,冰冷江水没过脚踝,刺骨的冷。
商仪想,前世逆命侯沉入这条深寒江水中时,原来会这么冷。
这时江舟也睁开眼,怔怔凝视商仪的背影。
水月相接,漫天星河投入江中,银汉迢迢,落叶萧萧,佳人在水一方。
本是她所渴慕的人,梦中的景,江舟却无暇欣赏,脑中回荡着方才商仪的话——云舒和北厥有联系?她想上前向商仪问个究竟,话到嘴边又踌躇了。
前世互相折磨并非对她毫无影响。
至今她依旧喜欢仰慕着云舒,但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信任。她心道,后来自己折在长河,全因军中出了细作。既然云舒早与北厥有关系,那个细作,她知情吗,或者……
江舟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连忙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出。
可愈是这样,愈是忍不住去想,前世的广寒君那般讨厌自己,那样厌恶憎恨,每个冷淡的眼神都像淬着毒。若有一个机会,让她摆脱暴戾的道侣,以恢复自己光风霁月之名……
怎么能这样想云舒呢?
江舟绞紧双手,手背青筋迸出,过了半晌好歹清醒一点,不再深思过往,只是不解,为何云舒同北厥有联系呢?江舟忽然想到桩旧事,几年之后,大盛兵败,天子让商仪去北厥和谈,本是极其棘手凶险的差事,没想到商仪办得妥当又漂亮。
江舟那时未入朝堂,也对此有所耳闻。
但毕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现在商仪才十五六,被皇帝看得紧紧的,哪有什么机会接触北厥。
江舟越发摸不着头脑,只觉商仪深不可测,又有些可怕,一点都不像她记忆里的人。
“舟舟?”
江舟猛地回神,看着商仪自潋滟水色中走来,身披皎皎月华,像是从月轮里走出来一般。
商仪半蹲下身,面对江舟张大双眼傻乎乎的模样,伸手戳戳她的脸,“怎么醒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舟舟睡梦中忽然醒来。
江舟看得目眩神迷,喃喃:“我也不知道,突然就睡不着啦。”
商仪笑笑,坐在她身边,“今晚月色不错。”
江舟愣愣点头,月照寒江,清辉满地,雪白沙滩上铺满白骨,没有沙鸥。
商仪自然地牵起江舟的手,她的掌心永远是微凉的,初触上去冷彻透骨,捂久之后却是微微的温。江舟抿唇,张口:“云舒……”
商仪偏头:“怎么?”
江舟睁大眼,恍惚中长河铺天盖地涌过来,宛若银河倒灌,星河流转。她渐渐沉入冰冷的江水,眼前漆黑一片,像前生中箭时那般,不疼,但也没有光。
整个世界变成黑色,冰冷、死寂。
她躺在水底,像鱼一样咕噜咕噜吐出泡泡,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出。
这时虚无空阔的黑暗里,洒下一缕皎洁的月华,月光编织成海,颗颗星尘浮动。潮水渐渐褪去,她对上双清冷如月的眼睛——
都是因为这个人,她的世界才有了光。
“舟舟,在想什么?”
江舟踌躇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发问:“北厥……”说了两字却顿住,她咬紧唇,眼圈泛红,艰难说道:“云舒,我恨北厥。”
只是一时间,她分不清到底该恨北厥多一些,还是大盛多一些。
商仪心中怜惜,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
江舟低头,看着地面,“都是他们害我失去至亲,害我无家可归,害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恨极了他们,更恨朝堂上那些同北厥勾结的国之蟊贼。”她咬牙切齿,眼里带着血,一字一句地说:“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那群人。”
商仪只当她说的是张之首,“我知道。”
江舟的声音默不可闻:“你真的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拖了这么久啦,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多更几章,没想到家里电脑坏了,然后关在家里也不能出门修。给小天使们磕头认罪!不过这本写的是真的卡,太卡卡卡了。
最近这场灾难真的猝不及防,希望大家都能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加油共渡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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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眼里有光
商仪欲语还休:“舟舟……”
江舟把头埋在臂弯里, 像只受伤的小兽。
商仪轻声安抚:“都过去了,舟舟, 一切都过去了。”
江舟再抬头时又是寻常天真无忧的模样, 仿佛方才咬牙启齿的恨意是假。她歪头看商仪,眼睛亮得出奇, “不过都过去啦,有云舒在我身边。”
商仪承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江舟撑着地面, 仰头看星空,装作不在意地问:“云舒, 那你觉得北厥怎么样呢?你恨他们吗?”她自嘲地笑了下,“我在说什么,大盛哪个人不恨北厥,对吧。”
商仪沉默了。
四周霎时死寂,只听得到缓缓水声。
江舟的心悬在半空,脸上笑意几乎挂不住, 频频回头看商仪。商仪怔怔望月,挺直鼻梁透出薄薄月光,看上去清冷温柔,又一尘不染。
“云舒……”
商仪这才启唇:“舟舟, 你觉得北厥是什么?”
江舟不解她的意思, 茫然道:“北厥, 不就是北厥吗?”
“沃野千里为国,阡陌交通为家,千家万户, 汇成国家。你问我恨不恨北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商仪顿了顿:“大盛北疆交战数年,千万百姓士兵为之丧命,生灵涂炭,无数人家家破人亡,这是国仇家恨。”
“舟舟,”商仪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去过北厥吗?”
江舟摇了摇头。
商仪道:“我去过。”
前生,逆命侯用命为她铺好前路,数年后她与祁梅驿率军长驱直入,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北厥土地。
那儿的山水与大盛的山水并无什么不同,也并非如传闻中人人啖血食肉,吸髓寝毛,野蛮不受教化。相反,她一路所见,夜不闭户,民风淳淳,可惜战乱频生,许多地方作物荒废,百姓背井离乡。
躲在断壁残垣后的孩子们怯怯地望着他们,眼里藏满恐惧。
商仪勒着马缰,心中茫然,只觉自己满身罪孽,双手鲜血,成了践踏他人家园的刽子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想以战止戈,破开黯淡的天光,可想点亮黑夜的人,注定只能在黑夜里独行。
她接手北厥万里江山,谈不上恨与不恨,天下苍生都是她的子民。
“我不知道该恨谁,北厥百姓无辜,可没有这些百姓,就没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北戎兵。烧杀掳掠的士兵,也许是别人家的慈父游子,他们无恶不作,是该死的,可究其原因,让他们从人变成刀,变为嗜血野兽,”商仪沉默许久,才道:“是战争。”
“我恨每一个为一己之私挑动战争的人,憎恨那些手握权力却视百姓如蝼蚁的人,”商仪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语气平静,“北厥是一个国,也是千万家,我恨名为仇敌的国,不恨它身后的万户人家。”
江舟闻言,绷紧的心弦顿时松下来。她为何会怀疑云舒呢,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污浊不堪,云舒也始终是那抹皎皎月华,与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总不会让她失望的。
想到此处,江舟笑起来,眼睛弯弯,亮得出奇,像是藏着星辰。
她揽住商仪的手臂,把头靠在身边人的肩上,“我再怎么恨那些北厥兵,后来自己也亲手报仇了,云舒,你说得对,要是这样下去,你杀我我杀你,什么时候能休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