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万福(60)

多一口都吃不下。

尽管宋辛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为了阿芙, 为了活下去, 他要多吃两口。

尽管他能逼迫着自己将那块肉放到嘴里。

可马上,就会吐掉。

吐到连之前吃下的那两口都出来。

难以呼吸, 脸色惨白。

然后心力交瘁地躺到床上, 眼睁睁地等大夫过来替他把脉施针。

不止一回。

宋辛尝试了好几次。

都以失败告终。

宋辛倚在床上, 露出一个惨白又自嘲的笑容。

连天底下最有名的神医都给他诊断过, 说他活不过十八。

他又一个人在这里挣扎什么呢?

还真信书上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成?

这句话即便成真, 可他就连吃什么,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阿芙踏进来的脚步一顿,正好看到宋辛泛红的眼尾, 还有灰瞳里浮浮沉沉的复杂情绪。

她已经意识到少爷这几日在尝试什么。

看到少爷这样痛苦, 阿芙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进去撞见这一幕。

阿芙犹疑的时候, 宋辛已经听到她的脚步。

他垂下眼帘, 低声道:“阿芙,进来吧。”

“少爷, 阿芙给你熬了一碗白米粥。”阿芙端着青釉小碗, 杏儿眼中孕育着春水般,明丽灿然。

看到她的笑容,宋辛原本心底像下着绵绵阴雨的阴翳, 很快就多了一道裂缝,照进来明朗的阳光。

他招招手,“阿芙,过来。”

没看那白米粥,视线全落在阿芙娇俏的小脸上。

阿芙乖巧地走过来,柔润乌黑的发挽成垂鬟分肖髻。

垂在肩上的那一抹黑发像是燕子的小尾巴,生动而漂亮,衬得她一双杏儿眼愈发黑白分明。

她舀起一勺白玉粥,递到宋辛嘴边。

“少爷,啊~~~~”

宋辛没理会她,反而道:“阿芙,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带你去京城么?”

既然求生无望,迟早要死。

还是趁早兑换了答应过她的事情,不留遗憾。

阿芙漆黑的双瞳里映着宋辛过分苍白的脸。

她顿了顿,轻声道:“少爷,阿芙记得的。等少爷好了,再带阿芙去。”

“阿芙,你看我这样子,早就心知肚明,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宋辛只轻轻咳了一声,泛白的唇便染上了鲜红的血,艳丽得惊人心魄。

他浑然不知,只是笑笑,抬手揉揉阿芙的脑袋,“你应当知道,我好不了的。”

他抬手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腕,是久病的苍白,骨瘦如柴。

阿芙垂下脸,眼眶泛红,鼻尖更是红通通的。

她吸吸鼻子,没说话。

因为开口定是哭腔。

少爷不会喜欢她哭的。

“阿芙,我带你去京城。”宋辛低低地说,“你不是想看看,过年时候的京城么?”

阿芙拼命摇头。

怕摇得太慢,少爷就看到了她快要溢出眼眶的泪。

“少爷,阿芙不去,阿芙不想看了,阿芙只想待在容庄。”

宋辛身子骨已经衰弱成这样。

哪里还能受得了舟车劳顿。

阿芙担心他。

不愿意他去冒这个险。

宋辛望着她白嫩精致的小脸,胸口又是一阵钝痛。

他知道,她跟着郑松,迟早能去京城。

能见到京城除夕时的万家灯火,漫天烟花。

可是那不一样。

那时候在她身边的,不是他,是郑松。

那时候的他,已化为一抔黄土。

宋辛不愿意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落幕收场。

至少答应过阿芙的,他得做到。

宋辛的声音很薄,撑在床围上,更像是一副干骨架。

他问:“阿芙,我说过丫鬟最重要的职责是什么?”

“无论什么,都要听少爷的......”阿芙回答的声音渐小,头埋得更低。

仿佛是快要哭出声。

宋辛弯起唇角,白衣乌发,眉眼如画,脆弱而纤瘦。

“所以阿芙,你乖一点,我没力气说太多话。”

门外是呜呜咽咽的风声,裹着风雪,不放过任何缝隙。

阿芙埋着脑袋,黑漉漉的眼底,写满了难过。

......

最终,阿芙熬的那一碗白米粥,宋辛分毫未动。

反倒敲定了隔日便启程,去京城过新年的行程。

自宋辛来容庄之后,他便再未回过京城。

头先两年,宋辛父母都还亲自来接过他。

可他都不愿意回京城过年。

再后来,宋辛父母便再没有来过了。

阿芙悄悄给宋夫人写了一封信,告知了他们要去京城。

然后,便收拾着小包袱和阿薇还有宋辛一块出发去京城。

郑松原本也想陪着去的。

他是阿芙的未婚夫,阿芙出远门,宋辛实在没有理由拒绝郑松。

可好巧不巧,一场大雪,郑松他爹感染了风寒。

郑松只得留下来照顾他,就此耽搁了行程。

其实阿芙也不想去京城。

比起京城的热闹,她更在乎少爷的身子。

可偏偏宋辛是个守诺的人。

又脾气倔,无人劝得动他。

出发前,阿薇也很是担心。

去庙里把所有的菩萨都拜了一通,求了许多个平安符在马车上挂着。

阿芙也眉头皱得紧紧的,坐在马车上,就从未舒展过。

他们坐的这辆马车已是所有马车中最好的。

铺着又软又厚的垫子,可宋辛仍觉骨头都快颠得散架了。

整个人在马车里颠了两个时辰以后,脸色比上车前还白了三分。

简直不像个人样。

阿芙吓得不轻,时刻关注着宋辛的动向。

宋辛头昏脑涨,神情恍惚,处在一片混沌之中。

只靠在软垫上闭着眼,却像是在风浪里飘摇着,几欲作呕。

阿芙则坐在他身边,提心吊胆的没个安宁。

最后,将宋辛送给她的那片玉茶叶放在手心里摩挲着,尖尖的一角儿不住划过手心,好像才能些许减轻她心里的忐忑。

所幸容庄离京城也不算太远,若日夜兼程,两三日便到了。

但宋辛不一样,他撑不住。

所以只赶路到了黄昏,就寻了个驿站住着。

宋辛又人事不省地睡了一整晚。

直到天色大亮,他睁开眼,才有了一丝清明。

阿芙扶着他,感觉他搭在她身上的手臂轻到几乎没有重量,心里那股子担心就更深了。

“少爷,不然你再睡半日,咱们再——”

“扶我下去。”

阿芙的话只说了半句,就被宋辛硬生生打断。

他灰瞳里带着决绝和坚韧的意志,也还燃着生的渴望。

他好像真的撑不了太久了。

他不愿意再耽误一分一毫的功夫。

阿芙咬咬下唇,眼尾泛红,扶着他下去。

没想到驿站门口堵着,还有另外一队人马。

“这是谁家的马车,竟敢这样摆在驿站门口挡路?知道挡了谁的路么?”有带刀的侍卫站在宋府马车旁边,趾高气昂的训斥着。

宋府的老车夫一个劲儿地道歉,沧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害怕,“这位官爷,实在是抱歉,我家少爷身子弱,老奴就想着让马车在这门口等他,能让他少走几步。”

“......”弱成这样的少爷,也是离谱。

为首的官兵审视地看着老车夫,觉得他可能是在扯谎。

阿芙扶着宋辛的指尖悄悄攥紧,小脸微白。

宋辛却偏过头,几乎是用着气音在她耳边说道:“别怕。”

阿芙咬着下唇,有少爷在,她不怕。

可她从小就生在庄子里,过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官兵。

那挎在腰间的刀剑都是明晃晃的危险。

“这是宋府的马车?”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

阿芙寻声看去,是一位穿着雪狐长斗篷红底虎皮靴的小姑娘。

头戴帷帽,背着手,站在马车前面仰头帘子上挂着的刻“宋”字的蝠纹铃铛。

官兵们众心捧月似的围着她,生怕她掉了一根头发丝儿似的宝贝。

“下去吧,阿芙。”宋辛单薄的身子站在木楼梯上,更像是摇摇欲坠。

阿芙提心吊胆地扶着宋辛往下走,觉得自个儿好像是听到少爷叹了一口气。

那小姑娘回过头来,怔了怔。

然后掀开帷帽,阿芙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虽才十四五岁,却已打扮得十分精致,绾着干净利落的发髻,娇俏而不失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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