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值守的弟子忙得马不停蹄,待夕阳西下才送完最后一波客人,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忽听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伴着松林晚风而来,顿时一扫周身烦闷与燥热。
那笛音自环绕玄清山的玉带江传来,弟子们互相对视一眼,旋即探头朝江面一艘竹筏上望去,见到那鲜妍明亮的红蓝二色交叠的衣袂,众人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小纪回来了!”
“半年不见还怪想的,这下可好,玄清山又有得热闹了!”
“我去告诉掌教师兄,他要是知道小纪回来,一定高兴!”
“傻子,你先通报了哪还有什么惊喜?当心小纪回头削你!走,先打个招呼去!”
那三五人相伴来到岸边,冲着竹筏上的人连连挥手,未及开口,那人笛声骤停,仰天便是一阵大笑。
“我纪绯川又回来啦!孩儿们,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竹筏还未靠岸,那明艳落拓的青年将玉笛在手里打了个旋儿,就势别入腰间,便一个大步跨上岸来,笑容里满是快意与洒脱。
纪绯川整个人较之半年前黑了许多,身量却也拔高不少,若非一开口便自报家门,到了近前那些弟子只怕还要认上一阵。
“你看他又没大没小,明明自己最晚进门,师兄也不认,话里话外就知道占便宜!”其中一人抱怨道。
另一人取笑他道:“小纪何时认过咱们当师兄,他的师兄就那一位,正在山上呢!”
弟子们一边打趣,一边热情地拥围上来,一阵嘘寒问暖,纪绯川豪迈地一挥手,让人将竹筏上的两个箱子搬上岸,“听说你们掌教师兄要收徒弟了,我回来给他把把关!”
“是把关还是凑热闹啊?你又不学玄清山的武功,还会相看人才不成?”一个弟子怀疑道。
纪绯川戳了戳他脑门,“蠢!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沈云灼都是我相出来的,你还怀疑我的眼光不成?”
那人自觉忽视掉他的奇妙比喻,道,“多少年才出了咱们掌教师兄这么一位,要是照你那标准,玄清山恐怕是后继无人了!”
纪绯川扬了扬眉,“放一万个心吧,有沈云灼在一日,玄清道门就香火旺盛一日。比起往届,这回上山拜师的人可是足足多了三成,我虽然人在外面,心却时时刻刻都放在玄清山呢,别想蒙我。”说罢又摆了摆手,脸上露出颇为雀跃之色,“东西你们抬上山分去吧,我先行一步。”
说罢,一闪身便没了影。
众弟子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纷纷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上山后日色渐沉,时辰却还尚早,纪绯川猜想沈云灼这时大概在剑阁做晚课,便一路朝那处寻去。
剑阁里灯火明亮,果见那堂中主位上坐着一人,那人身着鹤纹广袖道袍,坐姿端正挺直,正一丝不苟地翻阅着手中名册。
纪绯川窃笑一声,绕行至后方,蹑手蹑脚地蹭过去。随侍在沈云灼身侧的弟子眼尖地瞧见了纪绯川,正要开口,纪绯川急急打了个手势,令他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立在了沈云灼身侧。
恰好翻阅完最后一本名鉴,沈云灼放下册子,随手执起一盏凉茶,低头啜饮起来。
他执着杯盖的左手腕间悬着一串莹白的夜明珠串,动作间发出细微的玉石碰撞声,稍一抬眼,便透过莹润的玉石珠面映出的微小倒影,瞥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沈云灼嘴角若有似无地一牵,随即恢复如常,他放下茶盏,淡淡地道:“这些名鉴你也逐一看过了,有什么想法?”
历年来资质上乘的新人少有,前来拜师的年轻子弟里,大多是些资质平庸之辈,家里托了些关系送来玄清山磨练性情的,能否学有所成,单讲一个勤字。沈云灼有此一问,其实并未指望真能得到什么建言。
况且这些名鉴里面,还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名字,就在那册名鉴的最后一列,分外打眼。
纪绯川压着嗓子,煞有介事地道:“其他的都没有什么特点,看过就忘,不过刚才那最后一页上的,叫......沈云涵?我觉得就挺不错,不仅有几年武学根基,而且这名字一听,就知道和师兄你同宗同源,亲上加亲岂不妙?”
沈云灼指尖在名册扉页叩了叩,若有所思地道:“他怎会来玄清山呢......家中无人提及此事,云蕊也不曾来信说明。”
纪绯川清咳两声,故意扬声问道,“这沈云涵......莫非真同师兄的家族有何渊源?”
沈云灼屏退杂思,扬唇轻笑道:“不过半载,小川,你不会当真以为,我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吧?”
他抬眼看向满眼促狭的纪绯川,眼底蕴着柔和的笑意,朝他伸出手去,“不是说只去三个月便回吗,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纪绯川握住那只手,顺势坐到沈云灼腿上,拥住他的脖颈扁了扁嘴,抱怨道:“可不是,好不容易帮小叔办完事,本来想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见你,谁知偏偏在回程路上耽搁了。你猜我遇着谁了?”
沈云灼观他神色,略一沉吟,“雪里红?”
纪绯川一阵心有余悸,忙不迭地点头,“黑心肝的老狐狸,非要我重回五毒教,要不是我机警,这回就折在半路上了。我同他来来回回周旋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才脱身。”
沈云灼抚了抚他的头发,沉声道:“下次遇见,师兄替你做主。”
“他也没能讨到我的好,此一时彼一时,下回遇见说不定谁赢谁输呢。”纪绯川呲牙一笑,“你又不能总跟着我东奔西跑,玄清山不管啦?”
沈云灼知他心意,遂不再多言,心里却隐隐已有了思量。他正色地瞧着纪绯川许久,指腹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含笑道,“晒黑了。”
仍旧一副风流多情的面孔,只是褪去了两年前初见时的几分稚气,眉骨与下颌也变得有棱有角起来,气质与他小叔也愈发相像了。
纪绯川抬了抬下巴,“还会白回来的!”
“脸上看着是瘦了,可掂着倒比原来还沉些。”沈云灼两手在他腰间一掐,“难道肉都长在了腰上?”
“什么呀!”纪绯川推开他,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得意地道:“看出来没?是我长高了!”
沈云灼看得很是欣慰,油然生出一种家养的小嫩苗长成大白菜的丰收与喜悦之情。
纪绯川喜滋滋地又跨坐在沈云灼身上,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甜腻地道:“师兄,我好想你啊。”
纪绯川是个待不住的性子,总爱天南海北到处跑,即便是回到玄清山,也多半时间在山下镇里打转凑热闹。沈云灼由着他四处乱窜,偶尔得闲也与他一道出游,但仍是留守玄清山的时间居多。
以前每次回家,纪绯川总习惯性地远远地便大声问沈云灼想他没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不问了,取而代之的是直抒胸臆的思念与喜欢。
大概是因为,不论是直接回答,还是间接地用亲昵的行动来证明,沈云灼总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久而久之,也就不必问了。纪绯川如是想道。
“师兄也想你。”沈云灼回应着他,眼里只注视着他一人,眉目间的深情与温存一如往昔。
啊,拖了好久的番外,终于姗姗来迟了(果然完结之后就么有心理负担了呢
第44章 番外 云外青山(二)
缠绵了半宿,纪绯川阖眼的时候已隐隐听见山谷间传来鸡鸣声,皱皱眉头,只管拉起薄被蒙头睡去,待睡过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恰逢沈云灼晨起练剑归来,推门见纪绯川正睡眼惺忪地趴在榻上醒神,便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吗?”
纪绯川打了个哈欠,音色绵软带着一丝鼻音,“没胃口。昨天晚上那坛青杏酒喝多了,脑壳疼。”
他眼里聚了两汪水意,湿漉漉地朝沈云灼望过来,懵懂温软的模样让沈云灼想起了清晨松林间某种觅食的小动物。
“那我给你揉揉。”沈云灼来至榻边坐下,让纪绯川横躺着枕到自己膝上来,拇指抵着他两边太阳穴徐徐揉按起来,“这回知道了轻重,看你还敢不敢贪杯。”
纪绯川嘴角一翘,微阖的羽睫轻轻颤动起来,“明明你也没少喝,仗着自己酒量好,专会教训人。”
“你与我酒量本就不同,如何比得?”沈云灼手上动作未停,只道,“你要是知道分寸,今天就不会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