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公主常常劝他娶妻生子。
他总是想也没有想就一口回绝。
这是他唯一不愿意妥协,也不能去将就的事情。
也是他十一岁之后,就注定接受的宿命。
成为她最忠诚的影子,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事情的转折是发生在第六年过半的时候,太子府有个嘴碎的下人告诉公主,天泽国和赤炎国已经开战了。
不知道公主和太子说了些什么,而后,公主被软禁起来。
公主身子越来越虚弱。发热,风寒,她常常躺在床榻上,看着窗框外一角湛蓝色的天幕,从早晨到晚上,最后床榻边的灯被丫鬟熄灭,她也闭上眼睛睡去。
烟波轩被重兵把守,他一个月往往也不能来看她几次。
第八年的时候,公主对他说,司矍,我犯的错不多,但一次已是滔天大过,可是我还是想要回家看看。
她说,惟愿狐死丘首,代马依风。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那么,他一定会帮她实现。
他毅然决然地提着一把剑,将少女揽在怀中,从重重把守之中,用血肉之躯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要带她回家,就像十四年前,她把他带入宫一样。
逃亡的路充满了鲜血和尸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月亮每天晚上会照常升起,为他们照亮回家的路。
他抱着公主轻声细语地给她讲故事,绞劲脑汁地逗她笑,甚至唱蹩脚的歌给她听。
只要她不要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不说话。
他其实很害怕。
怕公主离开他。
但是他也很没用。
连公主的最后一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雪压枝头,寒冷刺骨,他在天泽国的边境给公主立了一个墓碑,然后准备去天泽国的皇宫找当今的圣上。
皇上听完他这些年的故事,看着他脸上的深深浅浅的伤口,长长地叹息一声,眼睛里面泛起薄薄的水雾。
身为皇上,他不能在这么多下人面前哭。
他懂,因为他也不能在公主面前哭。
皇后娘娘坐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他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没有哭。
再然后,是他领兵十年的故事。
皇上问他想要些什么。
他说,请给他一个机会上战场,上阵杀敌,为国效忠。
军营的号角旷远,月亮清寂地落在大漠之上,远处的群山起伏,影影绰绰,他一个人坐在帐篷里面擦拭着长剑,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并不算顺遂安乐的八年。
那个记忆中拉着他衣角笑着让他带她去屋顶上看月亮的少女。
司矍,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她撑着脑袋看着他,笑嘻嘻地问道。
他那个时候没有说话,现在想起来,他突然觉得,他这一生没有多少值得后悔的事情,若真的要说一件,也就是唯有那一次。
他多想借着那次机会,给少女说一次,是。
卑职心悦公主。
可惜她再也不能听到。
十年,他率军攻下赤炎国的数座城池,一步一步直逼汴京。
汴京破的那一天,那个当年的太子陛下,如今的皇上,没有任何地抵抗地让他们入了城门。等他们攻入皇宫,发现赤炎国的帝王抱着一副女子的画像,嘴角微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一个士兵认得画像上的女子。
他却知道。
他将画像带回了京城。
他凯旋回京,公主的弟弟登基为帝,坐在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皇座上乐呵呵地问他想要些什么。
他双膝跪下,抱拳说,希望圣上能赐他一杯毒酒,在他死后,能够将他的骨灰和公主葬在一起。
满身的军功,但求一死。
虽然大逆不道,但他还是想陪着公主。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太想说。
因为无非就是不断地劝告,无非就是所有人都让他向前看。
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有放下。
皇上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
从来没有想过放下。
他说。
人死不能复生,而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何苦呢。
他们都这么认为。
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公主死的那天,他其实就已经被她永远困住,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皇上不肯赐他毒酒,但没关系,既然皇上不能寒了忠臣的心,那他就自己喝。
毒酒的滋味就像他离宫之前吃下的过期的糖果一样,有点苦,但吃下后,却没有那么难过了。
数千个日子,他的骨头快要被想念打碎,他却又要若无其事地咬着牙向前,将那些公主失去的一一讨回来。
而如今,终于能够解脱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
月亮无心悲悯少年,少年却因此记挂了许多年。
现在他可以说爱是什么。
他已经用自己的一生,说给那个少女听。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TvT
我心疼小侍卫死了
第65章 醒来
司矍一言不发地抱着怀里面的少女翻身上马。
“平南王世子也在。”
他将怀里面的少女捂得严严实实的, 立于马上,霜雪浅浅覆盖住他英挺的剑眉,显然已经在雪中等候多时, 丢下这句话后, 就头也不回地朝着城内驾马而去。
阮靖向来看不惯军中靠着靠山空降的将领。这军中皇上钦点的随军参军,阮靖初时还以为只是个花拳绣腿,阿谀奉承,上不得台面的小子,结果相处久了,他发现这青年不骄不躁,有勇有谋,上战场也是打架的一把手,特别是追击北虏那一战之后, 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
假以时日, 必成大器。
只是, 这小子和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哪。
阮靖顾不得多想, 先是唤人将平南王世子搀扶下来,后让楚瑜带着将士们去军营安顿好,就带着军医也急急地追了上去。
几日前, 皇上给他递书信说,公主可能随着粮草车来了益州城, 随行的还有平南王世子,差点将他的魂都给吓没了。
这益州城紧挨着战场的前线,天气湿寒,水能成冰,军中不少将士因为常年驻守在益州城内,都落下了不少毛病, 可不是这些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公子贵女们该来的地方。
唉,这益州城的两个祖宗,伺候不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司矍在益州城城东一处庄严肃穆的院落面前停了下来。院落前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院门口守着两个身着盔甲的士兵,一见司矍到了,就赶忙上前将大门打开。
他们知道,司矍怀里面抱着的,那一定就是将军口中怠慢不得的贵人。
至于这贵人是谁,没人敢去想,也没人敢去猜。
这里是军事要镇,每个人按部就班地值守着自己的岗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关注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公主已经在他怀里面睡着了,也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
司矍一只手扶着公主,自己先翻身下马,而后他收敛着力道,深吸一口气,紧绷着肌肉缓缓将公主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公主瘦了许多。
比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抱起来还要硌手。
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这一路上天寒地冻,一定是日日风餐露宿,还不得不和一群在军营里面呆惯了的糙汉子同吃同住。
想到这里,他鼻尖微涩,宛若有把刀子一刀刀地割着他的心脏。
天知道他刚刚醒来,得了皇上的消息是多么的惊惧。
从京城到益州城的路太长了,此时又正值寒冬,带队的将领还不知道队伍里面藏着一个从小就被千骄百宠的长乐公主。
他不敢想公主出事了他会怎么样。
怀里面的少女动了一下,似乎觉得冷,将脸朝着他的胸膛无意识地蹭了蹭,才魇足地嘤咛一声。
司矍收回自己的思绪,赶忙抬脚朝着府内走去。
房间里面早就烧好了地暖,暖融融的。
他俯下身,像是对待至宝一样,小心地将怀里面的少女安置在床上,轻缓地给她盖好被子。
铁甲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声响,似乎也跟着收敛力道,唯恐惊醒睡梦中的少女。
做完这些后,司矍垂下眼睑,半跪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公主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冷。
公主惧寒,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嘻嘻笑着将手偷偷伸进他的脖子里面吓他一跳,觉得累了,或者难过的时候,就只会安静地坐在一旁,然后将他的手拉过来,牢牢地覆在她冰凉的双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