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烈风呼啸穿云,耳听得痛嘶长鸣。
“轰隆”声止。
我爬出翻倒于地的马车。
车前的马,被人一箭穿喉。
姜二歪倒在不远处的地上,扶头呻|吟。庞滔则被压在了马下,不省人事。
皇城司的官兵们皆追出来,有人将我扶住,替我松绑,有人去擒拿庞滔与姜二。
姜八这时也跑出了城来。她紧握住我的手,笑中含泪。
“五姐姐,可算找到你了。”
我心里绷着的弦,终于松下。想开口回她什么,可我却来不及扯动唇角,便堕进黑甜梦中。
*
“人怎么还不醒?”
“将你肚子里塞上孩子,再绑在那破屋三日,你受得住?”
“冯大夫也说了,主子她只是疲惫。等她睡足了,缓过乏了,自然也就醒了。”
“是啊,少爷您别心急。倒是宫里面还等着您回话,不如奴才先伺候您束冠,也好进宫面圣。”
石硝这话,倒是说得在理。
岚棠就算与天家有舅甥亲情,可始终都为人臣。哪有臣子让君王等着的道理?
我缓缓睁眼,便看见熟悉的景物陈设。
这里是家,是岚府跨院的卧房。
而屏风之外,是我的友人、家人、爱人。
群青正端着汤药,绕过屏风而来。
“呀,主子您醒了!”
她连忙将药放下,凑上前来扶我。
屏风外众人涌入。
姜八红着眼,抹着泪。
石硝抚心口,长长吐气。
冯千夙拨开群青,替我诊脉。
而岚棠……
恍如隔世而久久不得见面的人,披发而立,瘦削得似不胜那一身烟绯官衣。
暗红色的袍服,愈衬得他脸色白到透明。
风荡,未束冠的长发便拂出淡淡暗影。朦胧中神情莫辨的男子,似羽化仙,似山中妖。
他只是看着我,遥遥伫立,止步不前。
我抬起另一只手,触上自己的脸,方发觉未罩面纱。
“群青!快,把我的面纱——”
哑着嗓,我费力开口,急急向外间指去。
莫不是我这过失,令岚棠此刻不愉?
可不待我说完,他便已疾步上前,将我的话吞入口中。
齿尖咬住舌尖,而舌根则被他紧抵。
“嘘——不要开口。”
直到我无暇说话,唯有如溺水般急急喘息,岚棠才终似满意,俯身朝我低哄。
“你若高声,这好梦便碎了……”
他抱着我,将脸深埋在我的颈侧,浑身都似因恐惧而颤抖。
我被他肋下的骨硌得生疼,亦为他这几日的消瘦心疼。
轻抚着他的背,我任由他抱我愈紧,似欲揉进他骨血当中。
原来他不肯近前,竟是在担心好梦易醒。
重逢时的场景,究竟有多少次,曾出现在他的梦中?
“岚棠,这不是梦。我回来了……”
颈间湿而热烫。
他狠狠点头,久久哽咽。
“快些放开我吧?他们可都还看着。”
我矮声与他商量,他却纹丝不动,只带着浅浅鼻音,恨恨作答。
“看便看了!你何时皆是极美,还怕被他们看?”
这话虽则顺耳,可我本另有它意。
“面纱——”
“那面纱不戴也罢!”
岚棠不容我再次挣动,身子紧贴住我,严密到不留罅隙。
“只要你已回来……”
他稍停顿,复又语带悲切,换了说辞。
“只要你还活着,我便再不多求其它。”
“面圣,你总是要去的。”
我越过岚棠的肩,瞥了一眼石硝。他如同捣蒜一般,殷殷点头,笑得感激。
又想起了什么,我继续劝说岚棠。
“庞滔和姜二,也是要处置的。”
冯千夙“啧”了一声,佯装凶狠地眯眸瞪我,我却不惧,硬是要多操这一份心。
“他们受命于红觞,此番所图乃是白炭。若趁此良机顺藤摸瓜,定会——”
冯千夙只不过假作跳脚,岚棠倒真的恼了。
他面上泪水未干,便红着眼将我打断。
“你且歇息,我这便去面圣。”
岚棠领石硝出了卧房,我却仍盯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久难放下心来。
冯千夙遂将群青推来床前,催促她替我喂药。
“食君俸禄者千余人,平叛事自有朝臣谋划。姜姨娘你不养病,是想精忠报国,鞠躬尽瘁才罢休?”
药喝得心不在焉,冯千夙的语气便凉了几分。他明着是在讥我,却到底意在劝我安心。
“你若累死,属实有辱冯某杏林之盛名。”
我知他不过是口不对心,便不与他争论,听话喝药。
倒是他一番话险些惹哭姜八。
那姑娘眼圈儿一红,嘟起嘴,语带不悦。
“你这大夫,属实可气!说什么死不死的?五姐姐她好着呢!”
姜八不知冯千夙的本性,故而恼他。群青便赶忙出言和事,劝姜八莫要与他计较。
冯千夙闭口不言,只在一旁抱着臂斜睨姜八。
此举不啻于火上浇油。
姜八眼见着便要发作,群青不再劝她,而是将话题转开。
“呀,谯官人可还在书房候着?”
闻言,姜八一愣,神情缓和不少。
“今日捉拿乱党,那么大的阵仗,皇上必定要诏他入宫觐见……”
群青稍作停顿,才又开口。
“也不知朝廷上诸事繁忙,谯官人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
便也只有姜八,才会被群青的话唬住。
她急得攥紧了裙摆,抬步欲走,又不舍般扭头看我。
“妹妹快些去吧,”我摆摆手,笑着催她,“若是晚了,一时半会可就难见到了。”
“那我……我先去寻谯郎。五姐姐你且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那姑娘小跑着出了卧房,群青与我对视,笑得揶揄。
“谯夫人她,对自家夫君可黏得紧呢……”
群青朝我耳语,冯千夙在一旁倒也听得真切。
“你以为谯纵云不宝贝她?”
他指指书房方向,冷哼一声。
“若不挂心,又怎会随她同来?”
“是,是。”
冯千夙此时语气不佳,群青倒也未同他争辩什么,只点着头附和了他,又再向我笑起。
“人家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奴婢我呀,好生艳羡着呢……”
她状似娇嗔,实则挖苦,冯千夙哪里听不出来?
或许因我尚在此,他倒也未对群青回嘴,姑且退让一步,忍了下去。
*
群青哄姜八离去的话,我本未放在心上。倒是天色渐晚,岚棠仍未回府,我便又忆起她那句“朝廷事忙”。
今日不止是谯纵云,便恐连岚棠都要留在宫中?
“少爷他为寻主子,不眠不休,连着好几日未曾进食,更别提去官邸里了。”
群青瞧见我又一次望向院门,便开口对我宽慰。
“可巧的是,朝中偏偏有急事要寻少爷。圣旨连下了好几道,日日在催。若少爷他眼下晚些回来,亦不奇怪。”
难怪岚棠他清癯消瘦,面色惨白得不似平常。
只是不知道宫里究竟是何事紧急,他又是否抵得住那样劳累?
“本来白日里圣上有令,要少爷务必进宫一趟。主子您得救的消息,恰就在少爷梳洗准备时传了回来。”
群青替我披上一件外氅,以挡夜幕里秋风寒凉。
我倚在卧房廊下,望过深靛色的天穹,点了点头。
“这是巧事,亦是好事。”
“主子说得正是。”
她牵过我,将温热的茶盏塞进我的手中。
“若不是主子您回来了,爷他入宫面圣,心思不定,恐至少担个‘殿前失仪’之罪。”
“失仪?”
院门处有光轻晃,石硝提着灯,引说话人抬步进来。
“我既不入崇华殿,又何所谓‘殿前失仪’?”
夜色里,众生难辨。我不知他身影晦暗,是因为朝服的烟绯本色,抑或衣袂的浅浅风尘。
岚棠的嗓,亦不似往昔那样,澄明若水。
静夜,空庭。
他细微的喑哑里,透着不能隐藏的辛劳疲惫。
我起身,朝他奔去。
为的是找补如隔三秋的别后时光,也为看他愈发真切,笃定这夜归人便是我的岚棠。
法则之67
外氅落地。
群青只来得及于廊下轻声唤我,却不及阻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