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上衣，苍向寻将手放至长裤上时微微一顿，转身见连霁还望着自己，犹豫半晌还是放下了手，只着一条单裤举步踏入寒池。
寒池上浮着一层薄冰，内里尽是纯寒之水；他凝神将自己浸泡其中，皮肤表面立刻结了一层白霜，寒气涌入鼻腔激得粘膜微微刺痛，即使是天生的水灵根，也无法一时适应此番彻骨寒意。
方才凝结的白霜慢慢化做水滴，最终汇成一道道水流沿着身体流下，连霁顺着他的颈线扫过前胸，目光游离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后最终停留在苍向寻后背某个位置，隔着寒雾隐隐看见一抹两指腹大小的红色图案。
连霁瞳孔一缩，几乎瞬间移开了目光，他将右手缩回袖口，手肘内侧那个一模一样的图案隐隐发亮。
果然是……血契么。
连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未能正常终止聚灵阵的反噬居然会是这个，他扯了扯唇角，从无声的笑逐渐变为轻笑，肺部牵扯旧伤，震得胸腔生疼。
天色渐沉，苍向寻穿好衣服后踏出寒池，发觉连霁正望着天空发呆。
半空巡视的灰羽忽的发出一阵高昂鸣声，随即展翅而起，翅尖华羽化箭，直向林中扫去。与此同时，峰下林中窜出一条长蛇，它丝丝吐着蛇信，盯紧天边冰鸾后长尾一甩，将那白色羽箭纷纷斩断。
洛幽悠悠然坐在蛇头上，本就阴森的红袍被曲焱衬托的更加瘆人。
“连霁？你居然还活着？”
洛幽捧着下巴，略带不屑道：“宁风哥哥说此处出了位天劫洗练的分神尊者，让我前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是老熟人。”
他上下打量连霁数眼，忽的一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能从七曜宗那些老东西手里逃出来，连石碑都给你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只听“飒——”一声，千吟凝起数到剑气，单是剑意中蓬勃杀意便激得洛幽汗毛直立，几欲摔下。
洛幽似乎做好了十足准备，在苍向寻放出剑气的前一刻便放出一道防御禁制。可惜他一个半道元婴到底吃不住分神灵压，千吟斩下，周遭暗色禁制瞬间碎裂，洛幽极速护住灵脉，口中不住讨饶：“这位哥哥，弟弟今日可不是来和你打架的，你若再不收招，弟弟可就传不得话了。”
苍向寻一眼便认出了洛幽，闻言戾气再重几分。
“那便安安心心去死吧。”
剑气凛冽间，洛幽嘴角溢出鲜血。
他倒在蛇背上，眼底丝毫没有半分慌张，只收了那副可怜面容，在冰冷的长剑横在脖颈上的瞬间翻起手腕，一道精纯剑意挡下了千吟寒光，所过之处，青羽纷飞。
洛幽伺机祭出九尊镜，咧嘴邪笑道：“早知哥哥戾气这么重，我便多向宁风哥哥讨几道剑气了。不过哥哥你身上的杀伐气息可真好闻，相比宁风哥哥的温润，你的气息更像冷锋，我现在真的有些后悔了，当初在穹眼时，就该将你一并带回去。”
洛幽说着咽了咽口水，故意斜睨着连霁道：“我到是有几分同情你那位苏仙长了，明明就在眼前，却只得眼巴巴看着，啧啧啧，也是个可怜人。”
连霁闻言嗤笑一声：“宁风让你带的话就是这些？”
“当然不是。”
九尊镜发出柔和的光，洛幽与曲焱被镜光包裹，身影逐渐变淡。
趁着最后一丝光涌入镜面，洛幽从袖口摸出一块暗色玉简，顺势扔过去。
“这是群魔宴的邀请函，”洛幽笑吟吟道：“连霁，宁风哥哥送出万年魔藤一事并不是秘密；这次的天劫，大家可也都看在眼里。魔修向来以武力高者为尊，你若想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大可能利用这个机会，当然，话我带到了，来不来是你的事。”
他说着顿了顿，语气暧昧地望着连霁道：“可惜啊，虽说到时宴上会有很多年轻魅魔，到底不如之前见过的那位阮哥哥和……苏仙长啊。”
千吟击向镜面的瞬间被法器自身禁制挡下，那道碍眼的红色终是在眼前。
连霁轻轻摩擦着手中暗色玉简，眼底晦暗不明；但听苍向寻唤回千吟，皱眉望着洛幽离开的地方，忽得开口道：“连霁。”他抬起头，见苍向寻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解释道：“我与苏清辰，并不似他们传言那般……那般亲密。”
“我与他并无任何关系。”
连霁思绪还在玉简上，听了苍向寻的话后微微一怔，半晌后才理解他的意思。
“我知道。”连霁攥紧玉简道，“我从不曾质疑过这个。”
这是实话，连霁确实从未怀疑过这小崽子与苏清辰的关系。若是真喜欢，上一世便早就动心了，况且苏清辰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有感情？
想到这儿，连霁自嘲一笑，亏得上一世真心相对，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凌霄魔尊伏诛，永世不入轮回”下场。
思附间右手被人握住，连霁错愕低头，但见苍向寻顺势将自己手中玉简取出，轻轻于眉心扫过，快速看过其中内容后皱起一双剑眉，随即慢慢放下玉简。
“你要去？”
“嗯。”
连霁似乎并不意外苍向寻的答案，他淡淡笑了一声，声音略微喑哑：“你考虑清楚了？”
苍向寻没有半分犹豫，“无需考虑。”
连霁沉默片刻，道：“若去了，你便再没有退路了。”
群魔宴是专属于魔修的狂欢。
只要这小崽子踏进一步，便是直接承认了自己魔修的身份。
苍向寻未能察觉连霁异常，只将他略微冰凉的指尖捂在手心，低声道：“我知道。”
手肘出印记微微发烫，连霁慢慢抽回手指，认真道：“你不必如此，苍向寻。”
他说：“你不欠我的。”
苍向寻闻言低低笑开，“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道：“连霁，魔藤是我自愿服下，我救你、帮你，均是心甘情愿。你无需因入魔一事自责，亦不必因小小宴会而苦恼。”
“连霁，诸事均为我愿，你不欠我的。”
不欠么？
百年魔藤离魂，千年魔藤洗魄，万年魔藤诛心。
若说前世连霁入魔靠得的冼灵倾破诀，苍向寻这次入魔，却是被人生生的逼到了这个分上。
而这个人——也包括自己。
连霁一时有些哀恸。
说不出是心酸还是可笑。
“曾有人对我说，修行于心，天道并无邪正之分，灵修魔修的修炼方式虽有差异，但最重要的还是心境。”
连霁眨了眨眼，缓缓开口道，“很久以前我便觉得他在糊弄我，后来我发现他确实在糊弄我。”
他说着有些失神：“苍向寻，你本不该走上这条路，也不该变成这样。”
“不该这样？不该哪样？”
苍向寻语气重了几分，他趁连霁恍惚之际，一手按上他的肩膀，低头与他对视。
“连霁，你透过我望入眼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苍向寻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灰瞳，难得在连霁眼底看到了一丝波动，以及瞬间的迷茫与无措。
自从踏入凌霄开始，连霁已经多次这么对着他的眼，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苍向寻被那眼神激得心中一凉，他轻轻松开手，低声道：
“你透过我在看谁？”
“你把我……当做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相爱，
有人夜里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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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蜕变（四）
连霁闻言猛然从混沌中清醒。
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望着苍向寻略带怒意的面容, 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纵然是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脾性，甚至同样的环境、同样的经历。
这个站在他眼前的小崽子从来都是一个崭新的“苍向寻”，而不是过去的那个众叛亲离的凌霄魔尊。
前世的种种早就随着他的而陨落下帷幕；而如今, 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早已被悄无声息的改变。
即使不甘，即使仍旧执着于懊悔、愤恨与遗憾, 那些过去也仅属于自己, 从来都与眼前这小崽子无关。
想到这儿，连霁释然般笑了笑。
我曾是他, 他却从来不是我。
连霁伸手抚上苍向寻微皱的眉峰，指尖触感真实, 掌心温度真实, 心脏跳动真实。
重生后的所发生的一切从来不是梦境, 亦不是幻境；眼前的人不是任何人，也不可被当做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