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就差抬手捂住他的嘴了,杀鸡抹脖子地示意他噤声,又叹道:“张郧公,您该称呼陛下!”
“是,”他答应得利索,改口也利索,“陛下有空吗?”
王欢:“……”
虽是急了数日,但皇帝还是得睡觉的,这个时候皇帝正在歇午觉,而中书省的那几官儿此刻也没在,是以,现下这里安静得很。
王欢摸不透张思远来做什么,生怕他进去赌气而惹下雷霆之怒,到时候不光他遭殃,连带着自己也得吃挂落。遂问:“郧公有何事要陛见圣人?”
此话一出,张思远就撩袍跪下了,大声道:“陛下,臣思前想后也没想明白,今日特来请陛下示下!”
王欢:“……”
这么大声是找死吗?
他这一叫,惊得紫宸殿内侍奉的内侍个个激灵了一下,悄悄看向陛下安寝的地方,果见黄纱幔中的人动了。
近来皇帝端严肃穆,内侍们如无必要,均不愿上前招惹。此时见皇帝只睡了两刻便被人吵醒,不知是该觉自己倒霉还是该骂来者混账了。
一眼尖内侍立即转身出殿,去叫王常侍。
王欢将纱帐扯开,皇帝便问:“什么人在外头?”
王欢不敢隐瞒,照实说了:“张郧公来了,有事求见宅家。”看皇帝面色不虞,又道,“宅家若是没空,臣便叫他先回去。”
皇帝到底是见了张思远。他甫一进殿,便觉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走近几步,撩袍跪地:“臣张思远见过陛下。”
他这一副柔顺模样倒让皇帝十分受用,坐于御案前看着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学他母亲那样来个欲扬先抑,万一说出点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再被起居郎记录,那他这皇帝做的就真是气愤了。
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头疼地拐弯抹角起来,将起居郎给撵出了殿外。
起居郎原本就不该长嘴巴,然而今日这事着实乖张,随侍这么久,还是头次离开,便摊着双手问王欢:“王常侍,军政和东朝……”
王欢更是头疼,也没说话,扭身便走进了殿中,徒留起居郎的不解。
殿内,皇帝问张思远:“你有什么事非要这时见朕?”
张思远道:“四月时,陛下召臣进宫,臣没见到天颜,这近两个月来时有心惊,今日特来请罪。”
皇帝见他说车轱辘话,沉声道:“有事便说,没事便去看看太后,亦或是太子。”
张思远道:“臣有事。”说着便捧出一张字条来,王欢趋前两步捧过,递给皇帝。
皇帝看完后,将信摔在了御案之上。
张思远纯属临时起意,见到程弘后,打开车上的屉斗迅速写的。若说他拿一张破纸呈给皇帝观看,那真是有点寒碜人,偏皇帝看了,真是给他脸了。
皇帝复又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那封信,再抬眸看看底下跪着的人,冷声道:“你倒是乖觉,这话写得快成陈情表了。”
王欢也不知这话是好是坏,踮起脚也看不清那纸上写了些什么,只暗自咬牙祈求底下跪着的人可千万别再这个时候和圣人赌气。
“臣不敢辜负太后厚爱,一直在家安心养病。”张思远道,“只是臣家中之人少之又少,难免有一两个懈怠的,臣御下不严,这才生此事端,险些带累了冯氏女清誉。那日在场之人颇多,许是炎天暑热,因此事惹了宾客不痛快,大理寺评事肖崇和宣威将军程弘还生了几句争执。”
皇帝听他主动提及此事,眯了眯眼。
张思远抬头看了看皇帝,已觉至尊之位上的人投射出来的目光能让他烧着了,却依旧自行加了把火:“此事实是臣之罪过。”
一旁的王欢听明白了,他这是在说四月之事。可这事冯扬志已经说过他家幺女和太医署的赵医正互生情愫了,且陛下已赐了婚,待秋高气爽了,会择一良辰吉日举办婚礼。他如今说这事是做什么?
皇帝默然片刻,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臣设宴该是款待诸位宾客,不成想有此一事横生出来,不仅失了脸面,更是惹了六大王不悦。然因六大王闭门不见,臣也无法用言语告罪,只能厚着脸皮来求陛下给说和了。”说完,他老老实实磕了个头,“求陛下体恤臣。”
王欢睁大了眼睛,又将目光瞥向了皇帝,只见那刚睡醒的舒展面容快要变黑了。这个时候,皇帝在为军政和太子之事烦忧,偏他见缝插针挤进来说这么一桩无关轻重的小事,也是想法清奇。
然而,他觉着不大对劲儿。怎么张郧公说的不太像小事?
皇帝用手敲着御案,目光像一张密网一样罩在了底下伏跪之人身上,渐渐收紧,几乎将他兜了起来。
王欢看着皇帝这一番动作,琢磨着琢磨,竟有点儿懵了。
“这件事朕应你。”皇帝道,“你先回去吧。”
张思远松了口气,又颂了两句叩谢天恩的话,便从地上爬起来。还没退出殿,却又闻皇帝叫他。
他再次看向那高高在上之人时,那张轻飘飘的纸已自御案上划下,紧接着略带责备又有些怜爱的语气:“朕短你吃短你喝了,拿张破纸来堵朕的眼睛?拿回去!”
张思远依言将纸捡起来,听头顶上问话:“太子病了,你知不知道?”
张思远打了个突,诚然道:“臣知道。”
“你去看看吧。”
他确实是想去,然而现在他改主意了,既然圣人答应了他要过问汉王的事,他就不着急去探望太子了,刚给汉王挖了个坑,他此时避嫌要紧。便道:“殿下既在养病,臣便不宜打扰。”
皇帝点了个头:“也是。如此,你便回吧!”
待那一抹身影消失到大殿之中,皇帝抬手拂落了御案上一摞奏折。王欢只当是他是在生张思远那张纸的气,忙给他拍背,又宽慰道:“宅家,那张郧公不是职官,就算是给宅家上折子,大约也不大熟悉怎么来写。宅家千万别生气。”
皇帝冷“哼”一声:“你没听见他那柔顺之下不吐不快的夹枪带棒?不仅如此,还是滴水不漏!”
王欢尴尬。
皇帝厚重的掌心紧紧按在御案之上:“说什么请罪,说什么请朕示下,这几年见他的次数少,竟不知他的脸皮这样厚了!”
王欢痛心疾首地看着皇帝。
这时皇帝吩咐道:“取晋元帝《安军贴》来。”
王欢立马动作,进内殿取出,恭敬地捧到皇帝跟前,不等皇帝吩咐便迅速铺水研墨,片刻后,见皇帝执笔于白麻纸上描摹了一遍: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事也。
皇帝于翰墨上颇有造诣,朱笔所书《安军贴》与司马睿真迹无二。往日王欢一定会颂扬两句,偏今日看皇帝面色不渝,忙将拱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皇帝又召了敕使进来,那敕使一进殿便跪地听令。
“卿持此物即刻出城,交于河东节度使手中。”
敕使拜下:“臣遵旨。”
王欢这个时候倒是敢说话了:“陛下能赐墨宝,所得之人该是三生有幸了。”
一封《安军贴》,抵了他们索要的马和药,又厚此薄彼避免了河东与范阳联手,值了。
随后皇帝道:“速传太医令来!”
太医令稍后便到,还以为是近来暑气炽盛,加之皇帝是近来心思烦忧而害了病,结果进殿去看时,圣躬大安。
皇帝询问了太子的情况,太医令生怕皇帝怪罪,连连叩首,又不敢说实在无力治愈太子殿下的病,只道殿下需得慢慢调理。
皇帝捻了捻眉心,一股惆怅之气自心口蔓延开来,一如即将跌入冰洞,一如即将跌入沸水之中。总之他就是郁闷!
挥退太医令之前,让他取了张思远延医用药的记档,待太医署的人将记档送来时,他翻看了近些日子的情况,双眼定在四月十六日的记档上:胸闷气短,头晕恶心……昏迷一个时辰有余。
之后,他将记档合上,又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虽是暇时保养,然因岁月无情,那双手依旧变得苍老,因气急而青筋暴露。他沉声道:“叫汉王即刻来见朕,他若敢耽搁一分一毫,朕绝不轻饶!”
在军情与东朝数日泥泞中,皇帝一连串的动作着实让王欢心惊,思及四月二十一日之后的事,他有一丝颤栗。难怪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会请皇帝赐婚。
此事之后,太子殿下是真的病了,然而有人提出了更易储君的话,河东便起了战事,不见太子转好,河东和范阳的战事便日日吃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