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的脚程,宋俊嫌冷,要打车。
易青巍:“那我开车送您。”
“多麻烦。”
“不麻烦,您在这儿等几分钟,我把车开出来。”
当然得一起,两个人又返回,去医院停车场。
“你和小野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非典后,他回来找我,我恰巧活着,就抓住没放。”
宋俊点头,几秒,又问:“真在一起了?”
易青巍失笑:“真在一起了。”
“你家那边儿容他么?”
“我挨了我爸一顿打,他还怕的是您家容不下我们。”
宋俊说“他”,易青巍说“我们”。
立场不同,想的自然不同。
有车经过,易青巍站去外道,将宋俊护在里面。他一扫眼看到宋俊鬓边生的一撮白发。宋俊老了,父亲也往耄耋之年迈了。
易青巍有些心软,说:“到时我和宋野枝搬家,请您赏面多去坐坐。”
宋俊自嘲道:“那得多糟小野的心。”
易青巍说:“不至于,您有空就来。”
快要到目的地,宋俊斟酌道:“小巍,李医生和你熟,那还要请你跟他说,麻烦他多费心——”
至此,易青巍的语气淡了些:“宋俊哥,不论熟不熟,都会不遗余力地治病救人的。”
宋俊才知不该跟医生说这种话,忙道:“你知道的,哥不是这个意思。”
易青巍笑笑:“我知道,但我确实是这个意思。您到了。”
陶国生晚上确是提了汤饭来的,三个人或多或少吃下零星半点,一起待到晚上十点,好说歹说,陶国生又被宋野枝赶回去了。
过了十二点,宋野枝反被易青巍赶。
黑眼圈一夜就能折腾出来,往后十天半月抹不掉。易青巍按他的脸颊,用他劝陶叔的话还给他:“没必要两个人干耗。”
宋野枝坐得笔直,能刚好透过门上窄小的玻璃,看里面的情况。宋英军毫无生气躺在病床上,氧气罩遮了大半边的脸,密密麻麻的线从被子底下伸出来,连接复杂的仪器。
他昨天一个人在这儿时,没合眼,就是看着仪器上的数据度过长夜。
“我能留这儿,就一定要留这儿。无论什么事儿,第一个知道,得些心安。”
“不舍昼夜陪君子。”
宋野枝难得有笑,拨了拨他额前的发。
昏迷三四天,次日清晨七点,宋英军短暂清醒。
重症监护室里的机器尖利地响,宋野枝从座位上蹿起来,被易青巍按住。地上横躺的人们都窸窸窣窣地醒了,起身用朦胧睡眼看前方何事。
医生护士涌进病房,易青巍说:“没事。”
宋野枝看他。
他重复:“没事。”
等了很久,李医生走出来。宋野枝和易青巍早早站在门口候人,医生朝易青巍点头,对宋野枝说道:“可以进去了和爷爷说说话了,不过得注意时间,老人家精神很差。”
胸口积存的气呼出来,差点带出眼泪。
“谢谢。”宋野枝弯腰,“谢谢。”
宋英军全身浮肿,手背淤青。宋野枝想握他的手,怕他疼,虚虚碰着,偷他的体温。宋英军的眼皮是半闭的,无力地耷拉,剩一对眼珠,随着宋野枝转。
他站来床边,宋英军开口说话。
声音小极了,宋野枝凑去听,宋英军缓缓攒力气,说了三四遍。
第五遍宋野枝听清了,宋英军问:“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他看着宋野枝,又说:“别哭,擦不到。”
不管是什么,宋野枝努力往下咽,狠狠抽了两口气,咬碎牙忍住了泪。易青巍在门外,看他背对自己面对病床,傻愣愣站着,耸了两下肩膀,就知道这人没绷住,哭了。
他转身跟人借纸。
宋野枝说:“我有好好睡觉,做了好多梦,梦到以前您带我玩儿。平时想不起来的事儿,全变成梦来叫我记了。”
“医生说您情况好,心态好,抢救及时,求生意识强,恢复好了得再活几十年。”
宋英军模糊“嗯”了一句,应他的话。
待了不到十分钟,宋野枝出来了。宋俊提着满满两手口袋,全是早点。宋聆语缩他身侧,小手挎着宋俊的手腕,他们和易青巍站着,殷切地等。
宋俊急问:“爷爷跟你说什么?”
宋野枝说:“小叔,叫你们进去。”
宋俊:“有我?”
“嗯。”
宋俊要带着宋聆语一起进,被护士拦了,已超过探视人数。
“他很乖的,不吵不闹不说话。”宋俊辩道。
护士铁面。
易青巍说:“您带他进吧,我陪宋野枝待会儿。”
宋俊:“哎——”
护士左右为难,最后嘱咐几句,让仨人进了。
他们进去,门刚合上,宋野枝绞紧两只手,指节攥得青白,坐在椅上,埋着头。后来渐渐脱了力,徐徐蹲去地上。空旷的走廊,除了时有吸气声,再无其他动静。
宋英军对宋俊,本来有话说。看到宋聆语,话变了。
他看宋聆语,宋聆语也天真地看他。
“他的宋,是宋俊的宋——”
“无关宋野枝——”
“也无关我——”
“我真丢下小野走了,小巍,替我看好。”
到了后期,宋英军开始吐字费力,护士查表,叫停。将人全部驱走后,宋英军再次陷入昏迷。
之后,再未苏醒过。
重症监护室内的第五日,宋英军呼吸骤停两次,有并发症,多器官衰竭,向家属下病危通知书。
第六天,第二次病危。
第七天,一个白日,两次病危。
第八天下午,夕阳将暗,宋英军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血泼一般红烈烈的天。
那厢黑幕欲落,这厢白布已遮。
丙戌年,庚寅月,丙戌日,酉时,时辰尽。
宋英军的葬礼,宋俊一手经办。
白纸白灯笼,停尸七天。火化,头七后入葬。吊唁人,送葬者,泱泱,挤满云石胡同,来往不绝。
宋野枝听好多遍,请节哀。
直至六月,冬去夏来,还有老者迢迢赶来北京,被子孙搀扶,跪去碑前,说番体己话。宋野枝负手站墓园树下默然地等,躲这不饶人的艳阳天。
不似下葬那日的天气,滂沱大雨。
那一趟后,溅一身黄泥点。泡了洗,洗了泡,整一天,没洗净。挂院里晒了几日,黄色晕在黑色西服上,干时像一幅抽象画,好看。宋野枝一件件折好,压去箱底。
易青巍下班早,宋野枝把人安置好了,独身回家,见他在厨房淘米。
“怎么样?”
宋野枝脱鞋换衣,说:“是个好人。”
易青巍骂他傻,问:“我是说,有没有订饭馆请人吃饭,有没有带去酒店安排住处。”
宋野枝想了想,说:“真是个好人,我就把他们送去云石胡同住了。老爷爷和陶叔认识,两个人高兴坏了,一顿叙旧。”
易青巍把饭煮上,说:“收拾客房也费不少力。”
“陶叔——说他无聊,哪边儿的房都扫得干干净净。”
“那好,离小陶勋来也没几天了。”
“他打电话说要来我们这儿住。”
“别,拒了。”易青巍完成任务,一身轻松,甩甩手来抱宋野枝,“汤交给你了。”
“饿吗?”
“不饿。”
沙发上一倒,宋野枝叹:“那让我休息会儿。为什么拒?”
“陶勋来住,易恩伍也一定来。来了就安生不了,养俩娃。”
“他们都很乖的。”
“我嫂子,易恩伍走哪盯哪。儿子放我家,我们成她监督对象,一天八电话,监督我们监督易恩伍写作业。到时候啥事儿别做,当接线员算了。”
“夸张了。”
“那你这次试试。”
“啊——”宋野枝思虑半晌,“那你拒一下。”
易青巍拍他的脸:“坏人我做了?”
“有天赋。”
“给我点儿好处。”
宋野枝咬他虎口。
“脸大。”
汤没让宋野枝做,易青巍上阵,听宋野枝指挥。
西红柿鸡蛋汤,简单,快速,营养。
放荤油,打仨鸡蛋,搅匀,等油热。小火,煎鸡蛋。鸡蛋多,得一拨一拨煎,至金黄,缓慢加水。水也得一点一点加,沿锅壁细细淌,第一波汤煮成奶白色,再加第二碗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