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病,你一定知道。”曲忆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墙之隔,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自由的空气中穿梭,蓬头垢面的女人只能在刺鼻的药水中安眠。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同样相信,即便不是,她也能够将这一刻变成她的转机。她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求求你,救我出去。”
不待卓海明思索,返回的林医生抢先开口,“在这儿就是这样,见多不怪了,走吧。”
见多不怪。曲忆浓怔住了。
卓海明点点头,随林医生离去。
曲忆浓沿着栏杆一路跟在他的身侧,她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他。直至转弯处,她不得不驻足而泣,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泪水在脸上凝固,冷风吹过,凝作一道白痕。
卓海明却仿佛感知到身后这一道热切而挚诚的目光,不由得回过头来。曲忆浓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可惜金色的暖阳未能将时光静止。卓海明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再度转身离去。当汽车的鸣笛声消失于天际,她的双眼被一层雾气笼罩。
后退的白杨伴着瑟缩的冷风送他赶赴冬日的家宴。卓海明关上车窗,将呼啸的风声隔绝在外,任纷乱的思绪围困脑海。
蓝色的跑车驶入一座花园别墅,狂风吹起了铁门上的大红福字,年复一年,久别成客。
一张废旧的画纸从贴着窗花的窗子掉落下来,越过干枯的草地,停在卓海明的脚下,卓海明抬头看向空荡荡的窗台,玻璃窗内的粉蓝色卷帘随风舞动。他弯腰捡起这张画纸,只见纸上隐隐现出一片云的轮廓,暗灰色的笔触令这未完成的画作显得空洞萧索。
卓海明拿着画纸走上楼梯,转角处现出一块淡粉色裤脚,但在他踏上第二层台阶之时,那块粉色已消失无踪,它的主人迅速原路返回,急促的脚步声随着一阵迅疾的关门声戛然而止。
卓海明轻轻蹲下身,将画纸塞进门缝,静静地聆听着门内的呼啸风声。
“呦,小明回来了。”
回头正见保姆黄凤珍端着一筐刚洗过的衣服走来,一年不见,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未来得及染,已有部分泛白。
“嗯,去晾衣服啊?”卓海明问道。
“是啊。”黄凤珍一面说着,一面往阳台走去。
“我帮您。”卓海明说着,便抬步跟了上去。
黄凤珍劝阻道:“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赶紧去坐着吧,别跟着我忙活了。”
“反正爸爸又没回来,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卓海明笑道,接过黄凤珍手中的衣筐,率先一步跨过阳台的门槛。
冬日夹杂着寒风的阳光洒在长长的晾衣架上,投射出一道道杂乱的阴影。卓海明探出头去,望向院子里唯一敞开的窗户,粉蓝色的窗帘依然在风中摇摆。忆起旧事,不由得开口问道:“若欢的防盗窗怎么拆了?”
黄凤珍抖动着灰色床单,叹道:“她不喜欢,觉得像在笼子里。起初飞哥不同意,结果这大小姐直接吃了一大瓶感冒药,把飞哥吓了个半死,不拆也得拆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卓海明问道。
“半年前。”黄凤珍说,“那时候手忙脚乱的,幸亏发现得早,没什么大事,就也没想着跟你说。”
卓海明望着那不远处的玻璃窗,叹了口气,说:“珍姨,您别怪若欢小孩子脾气,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得劳烦您平时多照看着点儿。”
“我知道。”黄凤珍道,“你跟若欢都是我看大的,我心里都把你们当自家儿女看待,只不过你有本事,现在翅膀硬了,能自己飞出去了,可若欢……”
“我也想……”卓海明垂头叹道,“可是她不听我的,现在……连见都不肯见我。”他与若欢毕竟不是同一个母亲,尽管相似的经历令他对她心生怜悯,但血缘的隔阂令他们永远无法对彼此敞开心扉。
“唉,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饭也少吃,瘦得皮包骨头,看着都叫人心疼……”黄凤珍皱眉道。
卓海明安慰道:“我有个朋友,刚从美国回来,他学的是社会心理,现在开了一间心理咨询室。”
“有用吗?过去看过那么多医生,都没什么起色……”黄凤珍问道。
卓海明沉默半晌,显然他也对这个方案不抱有信心,但仍是期盼着一丝奇迹出现,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试试。”
两人正聊着,一阵汽车鸣笛声响起,黄凤珍看着园内驶进的黑车,笑道:“飞哥回来了。”
卓海明走出阳台,下楼等待父亲卓世飞归来。他是卓世飞最不为人知的儿子,只因卓世飞发家之前,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即是卓海明的母亲已经去世,继母进门后,卓海明便开始了长期的寄宿求学生涯,十多年前卓世飞赶上房产业东风投资大赚、获颁金西十大杰出青年之时,卓海明申请到美国的一所名校,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家,十年未归。这般说来,父子关系缓和不过也是近两年的事罢了。况且如今卓家不止他这一个儿子,他回家的兴致更显阑珊。
卓世飞手提公文包匆匆进门,与卓海明撞了个正着,卓海明唤道:“爸。”
卓世飞上扬的嘴角未及带出眼角的笑意,便被突如其来的冷淡冰冻,“怎么,舍得回来了?”
卓海明明白父亲的责怪之意,解释道:“过年的时候加班,实在是回不来。这不我现在一休假,马上就回来了吗?”
“加班?每年都加?”卓世飞笑笑,“你是打听好了玉萍不在家,才肯来的吧?”
“您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卓海明语气平淡地截断了这个他并不愿提及的话题。
“哎呦,爷儿俩这么久没见,都聊些什么呢?”黄凤珍及时出现打破了冷场,她端来一壶热茶,给二人倒上,道,“菜我都切好了,就等飞哥回来下锅呢!天冷,趁热吃。”说着,便拍拍卓海明的肩膀,笑道,“尝尝珍姨新学的咕咾肉。”
卓世飞放下公文包,脱下外衣,在沙发上坐下,端起茶杯轻嗅杯口缭绕的香气。
卓海明在沙发另一侧坐下,道:“医院本来就没有假期,越是过节越是忙。”
“行,我信你行了吧?”卓世飞放下茶杯,转头问道,“说说这回打算住多久啊?”
卓海明本无久留打算,听到父亲如此直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卓世飞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便道;“玉萍后天回来。”
卓海明垂下头去,道:“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卓世飞不客气地发问。
“以前是我不懂事。”卓海明低声说,“不过现在,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所以……”
卓世飞点点头,语气里带有一丝无奈,道;“好,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也管不了你。”
卓海明看着父亲泛白的鬓角,心中苦涩,却不知作何言语,沉默片刻,转移话题道:“爸,我想给若欢找个心理医生。”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卓世飞问。
“我觉得我们不该放弃希望。”卓海明道,“我有个美国的同学,他学的社会心理学,毕业以后接手的案子,从来没有失败过。”
“对于若欢的事,我一向都是支持的,只是这么多年,都没什么起色。”卓世飞叹了口气。
“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放弃。”卓海明说,“她长大了,不能总是呆在那个屋子里。”
“你安排吧。”卓世飞点头道。
“好,我再多打听打听,过段时间,就带医生来。”卓海明道。
结束了乏味的晚餐,卓海明便告别了父亲,驱车驶出大门时,他回头看向那个熟悉的玻璃窗,昏黄的灯光将外界的寒冷与黑暗隔绝。他按了两声喇叭,那灯光便熄灭了,未见片刻的犹疑。
年轻的若欢,如同一只家养的雏鸟,不知年月地困在华美的囚笼里,她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没有人可以接近,没有人能够打破。
若欢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便跳河自尽了。那一天,母亲领着刚学会走路的若欢到公园玩耍,春天的青草地上飘荡着着母女温馨的嬉笑,母亲放开女儿的手,鼓励她一个人走到公园中心的狮子雕像去,她在背后不断地为她鼓掌喝彩,看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