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忆浓一面追,一面喊,无奈深夜不见行人,从明亮的街道到漆黑的小巷,她已精疲力竭,一脚绊倒在巷口倒地的木杆上。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感到尖锐的石子刺入脸颊,疼痛直钻心底。
她艰难地翻过身来,仰面看着天空闪烁的繁星,在夜幕里自由地流动,投射在她的眼前,却除了满目的嘲笑,什么也感受不到。
天亮的时候,卓海明已经结束了假期,回到医院上班。由于短暂的假期并未带给他足够的休息,所以他显得没什么精神。
下午去给一位术后病人做例行检查时,他电梯内遇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多日不见的黄凤珍。
黄凤珍穿着一件灰色外套,围着棕黑色的方巾,整张脸藏在方巾后面,只漏出一双长满皱纹的眼睛。她提着银色的饭盒,静静地站在电梯一角。
“珍姨。”卓海明上前唤她。
黄凤珍闻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笑道:“小明。”
很快到了一楼,卓海明随黄凤珍一起走出了电梯。
“珍姨,您身体不舒服吗?”卓海明看见她手里的饭盒,又道,“是不是林鹏又……”他知道黄凤珍有个体弱多病的儿子。
“嗯。”黄凤珍点点头,低声说道,“前段日子又发病了,家门口的医院不收,非让转到大医院来。”
“现在怎么样?”卓海明问道。
“医生说……要做手术。”黄凤珍答道。
卓海明从她忧伤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情,这些日子她的头发已白了大半,皱纹亦加深不少。
“这种病是得先做手术。”卓海明说。
黄凤珍点头,眼眶已开始泛红,她道:“以前我总害怕自己先死,怕我死了没人照顾小鹏,可现在人老了又怕小鹏先走,他走了没人给我送终……”
卓海明叹了口气,安慰道:“您先别想那么多,小鹏不会有事的,您也不会。”
黄凤珍摇摇头,“不是我不想,昨儿个我去问中介,想把房子卖了,结果他们说我那房子太旧了,地方也不好,卖不了几个钱……”
卓海明忙道:“您卖了房子住哪儿啊?”
黄凤珍含着泪道:“我就是睡大街,也不能不管小鹏。”
卓海明思索片刻,道:“我跟爸爸说,让他先借您点钱。”
“别,你可千万别去找飞哥。”黄凤珍急道。
卓海明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是不是爸爸不同意?是爸爸,还是萍姨?”
“哎,不是,都不是……”黄凤珍叹道,“这么多年,飞哥对我,对小鹏真的很好了……”
卓海明接道,“我知道,珍姨,您放心让小鹏做手术,钱我来出。”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着实吓坏了黄凤珍,她急声道:“这可不行!小明,你刚出来挣钱,还要自己供房,哪里有……”
“您可别小看了我,我已经工作好几年了,总会有些积蓄。”卓海明道,“您这跑来跑去,又得照顾小鹏,一定累坏了。等手术日子定下来,您就别管别的事,安心陪着小鹏就行了。”
黄凤珍捂着嘴点头,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良久,她才哽咽着说:“小明,我一定还你,我一定还你……”
卓海明笑道:“这是以后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去找医生把手术定下来,别再拖了。”他明白黄凤珍的心情,也从心底把她当作亲人,自然把林鹏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他并不期望这位年迈的妇人将来能够还给他这笔巨额的手术费用,他向来对财富不大看重,没有金钱概念,或许是他从小家境殷实,长大后又一路从奖学金拿到高额工资,从来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常有朋友向他借钱后跑路,他也没多说些什么。小瑜曾为此骂过他几回,他也只是说就当买了个教训。教训多了,身边的假朋友少了,真朋友便更显可贵了。
傍晚,卓海明接到黄凤珍的电话,得知林鹏的手术排在了下周五,他问了林鹏主治医生的名字,然后安慰黄凤珍放心,手术费他会代付。
晚上多开了个紧急会议,商议一位术后病情突然恶化的患者的治疗方案,决定明日安排新的手术,仍是由卓海明主刀。
卓海明驱车到家时,已经接近十点钟了。他把车停在停车场后,到临街的小店里吃了一碗面。想起明日的手术,更觉疲累,只想今晚早些睡觉,明日能精力充沛迎接这场大战。
饭后,他沿着昏暗的路灯往公寓楼走去。街角处,红白色的矮墙边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摇曳的灯光下映出她膝盖处撕裂的裤子后殷红的伤口。
卓海明缓缓蹲下身子,终于看清了她的眉眼,他惊喜而又疑惑地说道:“是你?你还没走?”
第八章 流浪的终点
曲忆浓猛得向后缩紧了身子,她怔怔地看着卓海明,没有料到这个时间他会出现在这个街道上,这个地方是她结束了一天的流浪后情不自禁想到的栖身之所,她不过是想回到这里看一眼,满足心底残留的一丝眷恋,却决不愿以这样的狼狈之态遇见卓海明。
“你怎么了?”卓海明注意到她裸露的肌肤处几乎印满了伤口,衣服也都沾满了灰尘,发丝蓬乱地垂在胸前。
曲忆浓别过脸去,不愿承接他怜悯的目光,轻声说道:“对不起,您给我的钱被人抢了,我去追,追不到,又摔了一跤,就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卓海明讶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曲忆浓道。
卓海明见她黯然的模样,心中亦是同样的灰郁,叹问道:“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我本来想,是想找份临时工,赚点钱再去买票。”曲忆浓的声音微微哽咽,“可我这个样子,连人家的店门都进不去。”她回想起白日里多次被店主赶出门外,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唉,先别说这些了。”卓海明安慰道,“走,先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再次来到卓海明的家中,仍摆脱不去第一次走入的拘谨。曲忆浓直直地坐在门后餐桌的高椅上,与昨日下午的位置一致,双手放在大腿上,遮住了裤膝处狰狞的伤口。
卓海明从里屋取出一叠纱布和一瓶药膏,对曲忆浓说道:“暂时只有这些,不过幸好你的伤口不深,没什么大碍。”
曲忆浓看着他弯下身来,缓缓将双手拿开,抬高了膝盖,方便他包扎。
一阵刺痛传来,但曲忆浓僵直的身体丝毫未动,她垂着眼睛注视着卓海明的头发,直到眼睛泛酸,视线模糊。
卓海明又为她处理了胳膊上的擦伤,动作轻柔而利落,仿佛只是眨了眨眼睛,那份奇妙的感觉便从时光的缝隙里溜走了。
卓海明将桌上清理干净,说道:“洗手间在那边,你可以先去洗洗,不过要注意别让伤口沾到水。”
曲忆浓微微点头,轻声道:“谢谢。”
卓海明又道:“这么晚了,不如你先在这住一晚。”他指着身后的一间屋子说道,“那间空房里有张床,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有些旧了,我平时用来放杂物,东西不多,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你可以先住那里。”
曲忆浓听着这字字句句,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丝丝暖意,只感到在深刻的疲倦以后,一场似真似幻的梦飘渺着走来,温柔地浸润了她的周身。
熟悉的夜晚,陌生的空间,仍旧辗转难眠。
曲忆浓蜷缩在床头一角,听着窗外呼呼风声,思绪伴着朦胧的月光飞向远方。她时时对周遭的一切充满着警惕,尽管良心使她无法对卓海明的善意做出过多揣测,但仍无法在这样的夜晚安心入眠,只因那被封锁在回忆里的噩梦如休眠的恶狮般不时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呼吸。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再相信世间良善,心便也随之变得冰冷麻木。
伴随着一阵手机铃声刺入耳畔,曲忆浓猛得睁开眼来,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知何时坠入梦境,亦忘记了梦境是何,只感到弯曲的双臂如同被千绳束缚般酸痛难忍。她坐起身来,打开窗子,让晨风吹去脸上的汗水,这不是炎热的天气,窗外仍飘浮着初春的瑟寒,她的汗水里沁着融不掉的凉意。
待一阵声响过后,曲忆浓轻轻地推开门缝,环顾四周,意识到卓海明已经出门去了,她看向客厅的钟表,竟只有六点钟,表针滴滴答答地走过,怯怯的躲进时光的角落。她不知道卓海明在短时间内是否还会回来,便依旧回到房中,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恍惚中回到了天真岁月的甜梦里,不必恐惧、不必惊慌,任身心无限地舒展,让思绪自由地飘荡,这一刻的温馨与惬意不知从何而来,带给她含着幸福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