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两万里(5)

“不敢了。”

“老师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我自己需要走路锻炼身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于是桃李开始了脖子上挂着钥匙,背着书包独自上下学的生活。路上如果不东张西望,步子迈的快一点的话,其实也要不了太久的时间,四十分钟的样子而已。

住的地方太偏僻,没有一个和她同路的同学,路上总是形单影只,时间就过得格外的漫长。小马路一条又一条,总也走不完的感觉,走路时自己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看着便显得格外的孤单。

可能因为人小,且是女孩子,总是独自来往,走路上学的那段时间里面,路上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意图不轨的搭讪者、乞讨者,变态色情狂,以及跟踪狂。

长大以后,和同学们聚会,总会有人怀旧,说起童年时的上海,大家都认为那时的上海人简单淳朴,那时候的上海治安最好,坏人最少。她听了,总是很不以为然。坏人什么时候都没少过,只是那个时候的信息不够发达,以及人们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还有就是,被人知道后反被指戳的那种恐惧罢了。

她也很惊讶于同学们那些“真想回到童年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她的童年回忆,无非是直不起腰的憋屈小阁楼,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灰扑扑的天空与人群,臭烘烘的苏州河,老虎灶,井旁排队等着洗涮的马桶,马路上如潮水般的自行车流,公交车上一平米站足十来个人的拥挤,以及姆妈尖锐的嗓音与耳光,对于这些组成她童年回忆的事物,她毫无怀念,甚至于一旦想起,心底便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旧伤复发的隐隐痛感。

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不无恶意地对那些想要回到童年的同学加以揣测:你现在过得是有多痛苦多不顺心,才会想要回到那种环境里面去?

在那种环境里,她一次次的侥幸脱险,得以平安长大,可能得归结于运气好,还有就是,自己的那点儿早慧与警觉。她不太会揣摩别人的脸色,嘴拙不善表达,可她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凭本能便可分辨出谁可信任,谁又对自己抱有恶意。

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读书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时值国庆节前夕,放假前一天,放学有活动,回家比平时都迟了点。还没走到家,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她脚下踢着石子,背着书包,正闷头往前走,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抬头去看,是一个认识的人。这人在火车站开一家小旅馆,老婆从早到晚都在北广场拉客,她经常能在路上遇到他老婆拽着客人往旅馆方向拖。

被他叫住,她便停住脚步:“爷爷好。”

爷爷笑眯眯的:“放学啦?”问了她几句功课如何,突然话题一变,“小姑娘跟我回家一趟,上阵子借了你爸爸的老虎钳,你帮我带回去还他。”

她看看天色,迟疑道:“我回去太晚姆妈要生气的。”

“我刚刚遇到你姆妈了,同她说过了。到家里就取给你,几分钟而已,不耽误事的。这老虎钳你爸爸等着要用的。”

“哦。”

她便点头,跟在爷爷后面,这里一片老房子,道路狭窄又曲折,走完两条小弄堂以后,她停住脚步,喊住爷爷,指指右手边:“爷爷,你家旅馆应该往这边走。”

爷爷说:“你以为爷爷家只有一间房子啊?爷爷还有另外一间房子呢。”

“哦。”想了想,自言自语说,“原来我姆妈也认识你啊。”

“当然了。”爷爷笑眯眯的看她,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怎么不认识?都认识的。”

她觉得爷爷的笑容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看她的眼神亲热得过了头,反而有点黏糊和怪异,她不太喜欢这样的眼神,于是走着走着,假装系鞋带,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一前一后的跟着他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弄堂,最后在一间破落的小院子门口停下。

因为天晚,弄堂里寂静无人。

等她走过去,伯伯伸手揽住她后背,手上稍稍用了点力,将她往院子里推:“跟我一起进去拿,爷爷还另外有好东西送你。”

她站在院门口,不动,手紧紧抓住门旁一颗细细的香樟树:“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你。”

“有糖果,还有玩具,一个小熊,你看了肯定喜欢。”

“不用了。我不进去,你进去拿来给我好了。”

“这孩子真是,快点,再不听话爷爷可要生气了。” 爷爷还在笑,但听声音好像有点点发急,面目看着就有点扭曲。

脑中有声音告诉她不可以随随便便进这陌生的小院子里面去,但是却怕爷爷生气,回头跟爸妈告状,爸妈爱面子,少不了又是一顿打。正为难,忽觉后脑勺有呼吸声,一股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所特有的油齁气热辣辣的就飘了过来,萦绕鼻尖。

她心里“咯噔”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断了路,头发也全部炸起,跟魇了似的,都不敢回头去看爷爷的嘴脸。

爷爷刚刚绕到了她的身后,揽着她的手臂,在她背后嗅她的脖子和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啥的一天。家长里短,一天又一天。俺有认真考虑过去居委会做调解员。

第5章

一瞬之后,桃李感觉脑子恢复供血,终于可以开始思考,于是蹲下去,再次去系鞋带,就此躲开爷爷的鼻子和揽着她肩膀的手。系鞋带时,后腿直伸,腰稍稍弓起,把身体重心放在前臂和前腿上,是短跑选手准备起跑的姿势。

爷爷弯腰去拉她,就在手快要碰到背后书包之时,她“蹭”的一下,瞬间爆发,以专业短跑选手的速度从向路上冲了出去,跟火箭似的,一眨眼便跑的不见了踪影。

前不久,在这条上学路上,第一次遇见搭讪不成转而试图将她塞进破旧小夏利的陌生人的时候,她跟姆妈说了,结果却换回来姆妈的责骂:“他为什么不问别人来问你?还不是因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戆度二百五,要是聪明人,你看有谁敢去招惹!”

说了也是白说,不论什么事情,她妈的第一反应就是问题出在她身上,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是蠢驴,所以才会招麻烦。

因而这件事情她回去后就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心想万一是自己的错觉呢,自己默默的把这件事情给消化了。

不管是不是错觉,自这件事情以后,她就从不搭理路上碰到的任何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了。以前有人搭讪或问路,她还会停下来,看一看那个人的脸,现在,她只低头走路,任何人搭话,她都不理不睬。

唯有一次,因为问路的是女人,怀里还抱着个蜡烛包,包裹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而且当天刚刚组织过学雷锋的活动,老师关于学好人做好事争做美德少年的教诲言犹在耳,做了这件好事,明天的学雷锋手抄报便有了素材,而恰好她又知道那条偏僻的小马路。这一带棚户区、旧里弄集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的窄巷多而稠密,低矮破旧房屋密密麻麻,有如迷宫,若不是她,一般人还真不知道。

所以她便领着这女人去她要去的地方。

蜡烛包里的小娃娃无声无息,睡得香甜,但女人仍然一路走,一路轻轻颠她的小宝贝,边把下巴在蜡烛包的尖尖头上蹭,温柔唱着童谣:“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开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唱到这里,女人自己就咯咯笑了起来。

要去的那条小马路有点点远,走到一半,天下起了雨,女人仍然在同孩子讲话。桃李没有伞,便把书包顶在脑袋上,抽了本练习本出来,递给女人,想叫她帮小娃娃遮挡一下。蜡烛包里的小娃娃仍然面朝天温顺的躺着,雨水落在面孔上,不动也不出声。

女人没有伸手接书,只是催桃李说:“咱们走快点,快点就好了,到了就不怕了!”回头安慰怀中小娃娃,“小宝贝,勿要吓,勿要急,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到了。”说话时加快了脚步,一双尖细高跟鞋如鼓点般敲打在水泥地面上。有雨滴落在眼睛上,黏住了一缕头发,她伸手去揩,却不小心把头发给扯离了头皮,终于整理妥帖时,一大片刘海给转到了耳朵这里。

桃李看呆住,没忍住,提醒她说:“阿姨,你脸上有黑色的水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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