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长相毫不起眼的公公早已候在侧门外,见闻府的轿子来了,他向轿内的闻雪朝福了福身,便佝偻着身子闪进院内。没过一会儿,两名太监打扮的男子便从侧门内抬出了一具女子的尸身。
灵芝的脸被用一块素纱盖住了,身上的衣裳还是昨日前往太子府的女官袄裙。两名太监将灵芝的尸身抬上了闻雪朝的轿子,轿子的座椅下方有一个宽敞的暗柜,太监们将人放进了暗柜里,座椅上铺上了厚厚的雪貂皮草,无人能看出其中蹊跷。
一名太监向闻雪朝躬身道:“殿下让奴才转告公子路上小心,切勿让旁人知晓。”
说罢便从侧门返回了寒香殿,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连树上的鸟儿都没有惊动。
轿夫是闻皇后的人,他摇身一变成了抬尸人,心中隐隐有些发怵,却不禁感慨胆量颇大。尸身放置妥当后,闻公子便利落地坐在了尸身上方,满脸波澜不惊。
闻雪朝的车驾并未引起任何守卫的注意,轿子载着一人一尸自宫门而出,出宫后牵上马匹,便向城外的乱葬岗疾驶而去。到了乱葬岗,闻雪朝面无表情地从座椅上起身,立在不远处,目睹着侍卫们从轿子里搬出灵芝的尸身。
灵芝面上的素纱被一阵凉风掀了起来,露出了那张曾经花容月貌的面容。只见灵芝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都是心有不甘的模样。
闻雪朝的视线牢牢落在灵芝的脸上。年少的宰相公子见过许多死人,有闻府被杖毙的奴才,有菜市口处斩的死囚,还有冻毙于风雪的老媪。今日又见到了含冤而死的女子。
他挥手示意轿夫们退下,走到灵芝的尸身跟前。尸体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闻雪朝蹲下了身,对死不瞑目的灵芝轻轻说道:“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走过奈何桥,也别忘了你因谁而死。”
第6章 忆帝京【五】
老爷在府内招待着来客,闻澜便早早候在了闻府门口。他担忧地朝远处张望,总觉得今日公子出门前神情不太对劲。
马蹄声自远而近,闻雪朝的车驾近了。待轿子停下,闻澜忙走上前为闻雪朝掀帘:“公子……”
没料到公子刚从轿内探出头来,便一把推开了自己,用袖子掩住口鼻,大步走进府内。
“公子!”闻澜吓了一跳,回过神后便追了上去,“公子,府内有五殿下造访!”
赵凤辞昨日回仁明宫后,将马场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了母妃。昭仪得知闻雪朝饮酒后还被自家小子带着纵马,将赵凤辞稍稍责备了一通。赵凤辞就寝后思来想去,觉得母妃说的有理。闻公子呕吐不止,这其中也有自己的过错,不知他心中是否仍存着芥蒂。
他决意来日抽空去闻府一趟,借着给闻相带祖父书信的缘由去看望一下闻家小子,也算是礼尚往来。
听闻刚回京不久的五皇子带了镇北将军的名帖上门,闻仕珍连忙出府相迎。赵凤辞正与闻相就塞北局势坐在主厅相谈,却见闻雪朝的身影从厅前一闪而过。
闻雪朝快步流星地从门前走过,几名小厮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追赶。
“大庭广众之下你追我赶,成何体统!”闻仕珍怒斥出声。
见五殿下神色一时有些诧异,闻仕珍捋了捋胡须,叹道:“闻玓自幼丧母,臣又因政事繁忙管教不力,今日如此莽撞,倒是让五殿下见笑了。”
两人就边境战事交谈了半盏茶功夫,宫中便传来旨意召闻仕珍入宫。闻相嘱咐府中管事好生招待五殿下,便穿上朝服匆匆出了府。
闻仕珍走后,赵凤辞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问管事:“闻雪朝人在何处?”
他随管事走到了闻雪朝住的云容阁,只见满院的奴仆都站在院外,为首的闻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们不伺候少爷,干站在门外做甚!”管事怒道。
“少爷说他要一个人静静,不让我们进院伺候。”闻澜瞥了赵凤辞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凤辞一言未发,直接上前推开了云容阁紧闭的院门。
院内果然只有闻雪朝一人。他正面色苍白地趴在水池前,喉中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捂住嘴巴的手颤抖得厉害。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趴在池前的闻雪朝马上直起了身,他背对着来人冷冷道:“哪个不听话的奴才,我让你进来伺候了吗?”
见身后人迟迟未应声,闻雪朝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内的赵凤辞。
闻雪朝反应极快,用袖中帕子拂了嘴角,少顷后便拍拍袍子站起了身,不露声色地朝赵凤辞拱手道:“不知五殿下大驾光临,雪朝身体抱恙,有失远迎了。”
这人一双杏眼微微泛红,好似刚刚哭过,面上却浑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赵凤辞心中有些莫名的烦乱:“你今日又饮酒了?怎的吐成这副样子。”
“我午憩时梦到厉鬼入梦,勒住我脖子,要把我置于死地,醒来后心胸便略有不适。”闻雪朝顿了顿,道:“五殿下,您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赵凤辞不知闻雪朝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开口回道:“信者谓其有,疑者意其无。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本就没有绝对一说。”
“晋安帝建立大芙前夕,曾率兵攻破广阳都城门。广阳百姓誓死守城,城中水粮断绝,百姓却一步不退。数日后先帝破开城门,发现城中已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世间若有鬼神,为何先帝福寿齐天,大芙百年屹立不倒。世间若无鬼神,那死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赵凤辞心中有些惊讶,这人竟敢当着皇子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幸而听到的人是自己,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传了出去,恐怕治他辱君之罪都是轻的。
“心中无鬼,何惧鬼哉。你只是被梦魇了而已,不必想太多。”赵凤辞见闻雪朝满脸怅然若失,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轻声说道。
“我本不惧鬼神。”闻雪朝喃喃道,“可这世上若满是草芥人命之徒,人若是鬼,其鬼何其凶险也?”
闻雪朝告了整整三日的病假,赵凤辞再一次在上书院见到闻雪朝时,闻公子已恢复了往日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太子上课时频频转头看向身后的闻雪朝,看似对这便宜表弟格外关注。
上书院刚下了学,便有太监上门传旨,召闻雪朝前去中宫拜见。
赵启邈听到母后的旨意,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起身对闻雪朝说道:“我与你同去。”
传旨的太监忙屈膝跪下:“奴才该死!皇后娘娘只让奴才召闻公子过去,还让奴才告知殿下不必跟来。”
赵启邈冷哼一声,甩袖便往殿外走去,吓得那太监膝盖一软,差点直不起身来。
赵凤辞定睛看向闻雪朝,见他并未理会拂袖而去的太子殿下,接旨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太监身后走了。
闻雪朝走进皇后的慈元殿时,闻皇后正在逗趣着怀中的雪兔子。闻皇后虽已年近不惑,面上却容颜依旧,气色极好。她见闻雪朝入了殿,便将兔子轻轻放进身旁的嬷嬷怀里,气定神闲地开口道:“玓儿来了。”
闻雪朝向闻皇后行礼,皇后玉手一挥,嬷嬷带着宫内的侍女依次退出了殿外。
“许久未见,玓儿又长高不少,上前来给姑母仔细瞧瞧。”
闻雪朝向前走近了两步,站到了闻皇后的鸾椅前。闻皇后眼中露出了笑意,唯有眼角隐约的纹路能看出这位中宫之主已不复年少。
“玓儿可知,姑母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端详了闻雪朝半晌,闻皇后问道。
“侄儿不知。”闻雪朝乖乖回答。
闻皇后脸上笑意仍是未减,瞳孔却微微一缩,高高扬起了修长的手。殿内突兀地响起一道“啪”声,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火辣辣的指印已留在了闻雪朝的左颊上。
闻雪朝怔了片刻,似是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有一道液体从脸侧滑过,凝固在了下巴处。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颊边传来的刺痛,才发现皇后指尖的玉雕指甲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血丝正渐渐从白皙的皮肤间溢出。
自明事理起,姑母便极疼自己,更别说受罚了。闻雪朝的脑海中一时闪过了许多杂乱的画面,好似仍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侄儿不知自己犯了何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淡淡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