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孝心拳拳,四处寻访名医良药,时不时往宫里送。
只是终究无力回天。
先帝驾崩,拟旨二子司华继位,念其年幼,裕王与太傅辅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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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死在一杯茶里。
那茶叫红/袖水龙吟,颇为香艳的名字。
茶是我亲手端给主人的,事先用银针验了毒,如今朝内权力倾轧,暗流涌动,想杀主人的人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主人喝过半盏茶,抬头看着我笑,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一启唇,就有殷红的血渗出来。
主人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看着染了一手的血,那块玉也被染红了,他忽然伸出手,这次狠狠捏住了我的脖颈。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我渐渐喘不过气来,却未曾想过反抗。
——但最后一瞬,他竟松了手。
这时裕王府的大门被人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整齐划一的禁军走进来,列阵如云,刀剑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转眼间密不透风地包围了整个裕王府。
有人在大声地念,“裕王结党营私,密谋造反,狼子野心……”
有人在屋里恣意翻箱倒柜,最后还像模像样地找出了一身皇袍。
有人走到我和主人面前,他一袭白衣,外罩灰衫,面容清雅秀致,只是略显苍白,笑起来时一派温和,像个无害的读书人。
他低声道,“司羽,昔年你用一味药与胡夏供奉的夜光杯和成毒/药,毒害先帝,又可曾想过这天下的药引不计其数,能让它变成毒/药的茶杯亦不计其数,有一天会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药无毒,杯无毒,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手脚,这两样东西和在一起却成了剧毒。
主人的茶杯是户部侍郎送来的,主人满心以为,这是他投诚的意思。
“傅清词,你……”
主人指向来人的手不住地颤抖,很快无力地滑落下去。
我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只能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第2章
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我叫司羽主人,但心里着实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尊敬。
他的目光或是肤浅的猥亵,或是深邃的阴谋……都只让我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着,总有一天就会被他的毒牙狠狠咬上一口。
但我吸食着他的阴谋与毒液为生,他今日一死,世间恐怕再无我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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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第一次看到司羽。
他的外貌委实具有十成十的欺骗性,那年他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凤眼凛冽,一袭紫衣却穿出雍容的味道,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微微上挑,顾盼生辉,那样的神彩与光芒异常漂亮。
他向我伸出手来,笑着问我,“随我走,如何?”
我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良久,才伸出手把手交给他,触到他手上那块冰凉的玉扳指,我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何会松手?”
然后我便惊醒了。
我醒来时,既不是在天牢,也不是在地府。
高床软枕,金丝被褥?
我还来不及作何反应,就听到一旁有一个声音问我,“你是千面?”
我循声看过去,看到傅清词。
说来……我对此人,并不算陌生。
主人以往从朝上回来,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他一摔茶杯,伴着那种瓷器支离玻碎的声响,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诅咒道,“总有一天,傅、清、词……千面,我要你用最狠毒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千刀万剐以消我心头之恨!”
“是。”
但我注意到主人说的是“总有一天”,心里清楚,这个人,还是我和主人都动不了的人。
傅清词便是当朝太傅,都说其人温润如玉,才清志高,在朝野间颇有贤名。
先帝昔年选择让他和主人一齐辅政,恐怕也是起了要他们二人互相牵制的心思。
只是此人既能牵制主人至此,那想必也是……颇有手段。
和这种人玩什么心机,不过班门弄斧。
我如实道,“是。”
“无人识得你真面目,我已在裕王府上随便找了具尸体,指认那便是千面公子……”
我瞪大了眼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他忽然笑了,“千面,从此以后,你便认我为主,如何?”
不过是从一个人的狗变成另一个人的狗,狗还是狗,没什么大不了。
我却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这些上位之人,天潢贵胄,总是喜欢问我如何,其实我有的选么?
但我面上不动声色,毕恭毕敬道,“是,主人。”
傅清词又顺势问道,“既然我已是你的主人,那么你可否让我一窥你的真面目?”
我抿了抿唇,只是犹疑着不知他会不会信,“我没有脸,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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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便奉命常侍在傅清词左右。
朝夕相对下来,很快,便觉出他和司羽的不同……
比如他不会叫我扮作天香楼的女子供他调笑,也不会让我以易容之术去暗杀他人。
他只让我在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寸步不离。
眼下朝中的局势瞬息万变,诡谲莫测,裕王一死,自然不可能株连九族,却株连了一干党羽。今上的圣旨一道一道颁布下来,皆是铁血手腕,毫不容情。
所有人都知道少年天子不过一介傀儡,手中并无实权。
先帝或许是认真想要扶植自己的这个儿子——说来也是一桩奇事,他将皇后打入冷宫,将皇后一族连根拔起,却想扶植出于这个家族的血脉。
抑或是先帝念其年幼,所以早早为这个孩子攘除了外戚的内忧,却也让他早早失了外戚的倚仗,看似至高无上地端坐在龙椅上,却犹如一道浮萍,伶仃无依。
有人甚至提出傅清词可以是第二个裕王,如今没了裕王掣肘,他更是一人独大,只手遮天。
但傅清词不过一心想着,如何将朝中大权尽揽于司华一身。
他说起小皇帝时,总是一派舐犊之色,一双眸子里盛满温柔与忧虑。
我自然只能守在他身边做他最忠实的倾听者。
“昔年先帝把他托付给我,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玉雪可爱,乖巧伶俐,我亲自做他的太傅,他总是脆生生地唤我太傅,久而久之,我都快忘记他是未来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只当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是我最疼爱的学生。”
“我教了他很多,帝王权术,治理天下,乃至苛捐杂税,民生疾苦……”
“只是他还太小,我不敢把那些杀人的手段教给他……”
我不由在心底默默腹诽,司羽在司华这个年纪,早不知使了多少阴谋诡计,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不过听来这二人倒是一番师徒情深,乐也融融。
皇家,也是有真情的呵?
傅清词后来去宫里看司华,我也照常跟在他身边,扮作一个普通的侍卫。
那还是我第一次踏足皇城,红墙绿瓦,斗拱飞脊,一眼望去,数不尽的宫殿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好似一个迷宫般的牢笼。
傅清词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大殿,而我则留在外面,身边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站得跟木桩似的大内侍卫。
那天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里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傅清词一走出来,挥手招来一个人吩咐下去,等我们坐着轿子施施然回到府上时,府上的人早已得了消息,收拾和张罗开了。
我微感错愕,“这是……”
傅清词道,“皇上要我去边关,不日出发。”
我看他一眼,他唇角噙着一抹轻轻浅浅的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以傅清词那副读书人苍白孱弱的样子,竟然也可以上战场?
等到数月后去了边关,方知三军奉他为军师,若只是在营帐里出谋划策,指点山河,倒与这人颇为相符。
边关是一派与帝京截然不同的风貌,朔漠长风,黄沙万里,虽颇有几分萧索冷寂之意,却也别有一番壮阔的风情。
西凉一族不时犯我朝边关,也是想离开这个地方,直捣传闻中的那片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
我站在城楼上眺望这个地方,心中泛起了些陌生而异样的感慨。
夜里如常伴在傅清词身边,他正细细审视案上的行军图,忽然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千面,你想上战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