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几十年,渐渐的也就看习惯了,一日见不到,反而要觉得心慌。
他的冤屈还没有洗净,她还要活着,做许多事。
锦乡侯林家的人,她熟悉的只有一个,便是他的妻子。她常常来大嫂的梅真堂做客,也帮着她的大嫂做了许多事,是她大嫂最感激的人。
她的容貌生的实在很好,她的女儿像她,外孙女也像她。她一见到沛柔,很快就想起了她自己还住在熙和园里的时候。
他们夫妻在熙和园里游园,她曾见过。当年她对她就没有妒嫉,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夫妻。所以见了沛柔时,也只剩下了一点点的感慨罢了。
她告诉沛柔那支银杏叶簪的缘故的时候,说的话,比她当年进宫前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要柔和的多。
承载着定国公府这块牌匾的并不只有男人,元昭一朝,她甚至觉得,她做的事情比她做了国公的哥哥还要多。
昭永一朝,沛柔又能为徐家做多少事情呢?
她的嫂子毕竟不像她母亲那样经历过真正的战乱,见过人命微贱,所以她是狠不下心来的。任由沛柔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幸而这个人总也不算太差。
不,甚至可以说是很好。若是没有他,她精心教养了多年的其献,大约也并不会这么顺利的就成为了皇帝。
她这一生,先是和她姓景的丈夫斗,再是和他姓景的儿子斗,也是她处心积虑了多年,又把他的孙子捧上了帝位。
深宫岁月,到底还是寂寞的夜晚更多,她如何能够觉察不出来,这些年她真的也变了许多了。
闺阁时的聪慧只用在玩弄心计上,从后宫争斗的弄小巧,逐渐变成了前朝政斗的谋略心术。
她被锁在这朱红墙,鎏金瓦下,她变得讨厌春天,讨厌从没有再来过她心里的春天。
其献是个好孩子,一直记得他生母一家的冤屈。她也跟他说过很多从前阮家的事,阮凛的事,那还是她在闺阁之中的时候听闻的。
在她心中如战神一般的男子,从传闻中走出来,走到过她生活中,也因为与她哥哥的同袍之情,多多少少给过她一点关爱。
其献登基之后,赵家嫡支尽数被流放。赵弋亦成了庶人,从宁寿宫迁出去,住在南苑一间小小的厢房里。
她临死之前,她曾去看过她。
这恐怕是赵弋一生住过最差的屋子。从前是恒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后来进了宫,很快生下了皇子,封为了贤妃,又很快成为了皇后,住进了徐徽照没住过的凤藻宫中。
即便他刻意的宠爱着她,可也其实从没冷落过赵弋。
皇后之后是太后,即便赵弋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也没有要她死,要她过的不好。
他临死的时候,徐徽照在他床前想起来的,却是她年轻时候的一件事。
每次他在她殿中留宿,她总要喝一碗汤药。
景家的男人还真是一样的优柔寡断,处处留情。他其实可以给她一副让她永远也怀不上孩子的药的,他给他自己留着后路,却要她总是受苦。
她曾和他开玩笑,真的是开玩笑,“若是有朝一日,臣妾刻意换了这药汁,怀上了陛下的龙子,陛下会如何?”
他眼中的几分温存顷刻便退去了,他说,“贵妃,你僭越了。”
她是他的贵妃,想要生一个孩子,是她僭越。可赵弋生了谋朝篡位之心,也还是好好的做着她的太后。
爱与不爱之间的区别,其实真的很大。
赵弋至死都不知道她当年缘何受宠,不知道自己曾得到过丈夫的真心。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这世间最傻的一个。
明明没有被利用的,以为自己是被利用。明明不是帝王真爱的那一个,却要强装出是真爱。
赵弋真可怜。她也可怜。罢了,到最后,也是她赢了。
她这一生,一直在和景家的男人交换,换来的东西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
但她最珍视的,还是她眼前不必交换便得到了的粉彩瓜蝶纹的瓷瓶。这是当年她进宫,阮凛送到她哥哥那里去让他转交的给她的礼物。
她收了这礼物,连一句谢谢也不曾说过。他不过是随手,也不会那么计较她有没有说什么。
徐徽照从南苑回去,梨花的花瓣飘到了她身上。
“梨花风动玉阑香,春色沉沉锁建章。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
做景家帝王的贵妃没意思,太妃也没意思,做了太皇太妃,原来还是没意思。宫墙之外应当是春日了,落红官不禁,那便早些出去吧。
第382章 不知歌管与谁同——白静思番外
最早最早的时候,白静思没有名字。
贫贱出身,在家中只有一个排行。吃一顿饱饭是偶尔的事情,而旧衣也是穿了又穿。但那时候,她至少还是有家的。
有父母,有兄姐,有一重可以为她挡去一些风霜的屋檐。
后来滔天的洪水涌过来,一路向燕京,把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带走了。她没有了排行,跟着说书的女先儿,却有了一个名字。
姓是女先儿的姓,她最喜欢说汉宫故事,说卫子夫,说李夫人,说陈阿娇,也说飞燕合德。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卫子夫,孝武卫思后。
女先儿最喜欢卫子夫,她又是个歌女,所以她最早给她取的名字是“白思”,后来又嫌不好,给她改了名字,叫“白静思”。
她其实都不甚在意。她要以说书与歌唱为生,白思还是白静思,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名字的。
遇见那个男人的的那一天,只是一个极平常的午后。他不听女先儿说书,只是听她唱歌。
从《佳人曲》开始,把她所有记得的歌都唱了一遍,最后又唱回《佳人曲》。
那一天的最后,那个男人问她,想不想将来去为这世间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歌唱。
她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因为这件事对她而言,好像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她的人生,走到哪里,好像都会有别人替她选择。她不知道怎样的人生,才算是好的人生,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她并不在意。
后来她就真的进了宫。
先是教坊司,而后是长信宫的一小间宫室。再然后,是她住了最久的春柳殿,漫长的十年。
她的名字,是汉代那个皇后的谥号。那个皇后的故事,她听女先儿说了无数遍,稔熟于心,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她,也不可能成为她。
在她怀了孩子,却又生不下来,她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当年唱《佳人曲》的李夫人,她以为自己的命运会和她更相近些。
但她最后是活下来了的,当时害过她的妃嫔,也很快得到了惩罚。她甚至都不知道皇帝究竟是爱她什么,她就已经成了昭仪。
白昭仪,就和白静思一样,她其实也并不觉得那是她自己。
就像给了她名字的那个女先儿,对于给了她身份地位的皇帝,她其实也只有感激而已。
她并不喜欢和他接触,他却莫名其妙的很喜欢她,总是在她的春柳殿里流连。
在她之前的宠妃,是昭永十年薨逝的,被追尊为元俪皇后的许贤妃。
她甚至还想过,是不是她和元俪皇后生的有些像,所以皇帝不过拿她做了个替身。也因为这样,所以那个人才要将她送进宫来。
尽管他也并没有要求她为他做什么事。好像他将她送进教坊司,而后很快就忘记了有她这么个人似的。
可是她后来见过这位元俪皇后的画像,她的眉目生的很秀致,自己与她根本就没有半分相似。
皇帝也不是爱听她唱歌,只是很喜欢和她说话。她不明白,干脆也懒得明白。
总归她从来都没有失过宠,也不必如何费心力的去讨好他。衣食无忧,她就已经算是什么都不缺了。尽管她有时候,也总会觉得她似乎是缺少了什么的。
她不会再有孩子了,即便是再多的宠爱,也不至于再引来人其他人对她下手,这于她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让六宫侧目的盛宠,注定了她连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不过她后来是有朋友的。
她在宫道上遇见了进宫来给公主做伴读的,恒国公赵家的五娘子。
从前她跟着女先儿去恒国公府说书,在春色无边的花园子里迷了路,遇见了一个世家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