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却远比他自在许多,背着手站在屋子中央,眼睛灵活骨碌碌转一圈,打量四周。
白石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问:“你怎么进来的?”
“就那么进来的。”不二晾了晾证件,继续打量周遭。
白石又一怔,继而笑起来,这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大大方方地按律排查,照章办事,谁也阻不住。
他跟着打趣:“那一路进来查到什么没有?”
“没有。”对面的人眼睛深处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先摸熟门路,常来常往,证据确凿之后,要抓你也方便许多。”
“唔。”白石扬起半边唇角,似笑非笑,“我就在这里,你要抓,尽管来,随时恭候。”
不二不想浪费时间,他开门见山:“这个给你。”他把背着的手转到身前,递了样东西给他。
白石接过来,小小一方盒子,素朴洁净,里面是一支短笛。
他知道,这个东西,在他小时候最流行,现下里就是连自己家乡也已经不多见了,当日他随便一说,对方随便一应,还以为都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是当真有心。白石乍见旧时风物,有一阵轻微的恍惚。
“我走了。”不二说。本来也是巡逻顺路过来的,办完了事,就要回警局了。
转身之际,白石却在背后叫他。
不二回头:“我在这里,多有不便。留久了,你岂不是要为难?”他也知道最近白石和切原的事情。
白石望着他,他这样以警察的身份进来,确实替他省却不少麻烦,将来谁说起来,也挑不出毛病。难为他想的这样周到。
“我倒也没什么特别为难的。”他淡淡开口,继而垂下眼帘,翻腕瞧了瞧时候,十二点正,忽然发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不二摇头。
白石微微一笑:“那就不急。”
两个人坐在临街的店铺里,面前各式精致菜肴七碗八碟的一字排开,白石吃得少,不二倒是一贯的好胃口,大快朵颐。自始至终,白石都微笑着瞧。
到得结账的时候,不二抬起头,也瞧着他。
白石笑起来:“怎么,长官还要我相请?”
“警察也不见得就有钱啊。”不二说的是实话,香港警察福利好,薪金却不高,这个和他们比不了,天天中午这么吃,三天就能吃穷。
白石一笑起身,本来也就是句玩笑话,投桃报李,这顿原本也应该他请。
不二看着他走到柜台,如数付账。他想,白石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他曾见过许多人仗着社团的名义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甚或白吃白喝,切原就是最好的例子。
白石似乎能猜到他想什么,他笑一笑,学他方才的口气:“黑社会吃饭也要给钱啊。”
不二也笑了笑,转瞬又想到,可他还收保护费呢。
白石兜转回来,迎着那个视线:“我收的是大头,花的是小头,两两相抵,还是赚多付少,白拿的钱,都是黑钱,不义之财,取之无道,你将来要抓,心里大可不必有丝毫愧疚。”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笑起来。不二想,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可这人倒也真是痛快,做了就是做了,直言不讳,既不替自己辩驳,也不用好名声去矫饰。
白石收起笑容,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坐。”虽然他其实并不十分为难,但把不二放在这个地头上终归是不安全。
香港街道上有许多保存至今的庙宇,离他们附近不远处就有一座北帝庙,香火不鼎盛,又不是逢年过节,是以人也稀少,此时此刻却成了难得的一方清净之地。
两个人坐在后面高高的石阶上,身后是森森殿堂,身前却有一大片竹林,风吹过来,竹叶簌簌作响,一时浪声如潮。
白石望着手中那截短笛,微微而笑:“没想到你还记得。”
“答应别人的事,我自然是记得的。”不二说,“你也请我吃了饭,两厢可以抵过。”
白石侧头,他早该知道,他肯吃那顿饭,是为了让他还人情,就像那个时候他在码头上放他走,他便到他的地头上把东西送到他手上,总是有来有还,绝不相欠。
他望进对面那双眼眸,不二神情坦荡,白石垂下眼帘,半晌之后,抬起头来,这样也好,到底不是一路人,将来动起手来,都没有负担,更不会留情。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这样的相处,反而都更自在。
或许是想到了同一件事,两个人相视而笑。
不二看他在手指间转动那笛子,滴溜溜的一片翠绿,煞是好看,于是问他:“不试一试?”
白石觉得不二仿佛对这个特别有兴趣,他递过去,反问:“你呢,想不想试试?”
对面的人动了动眉毛,小脸瞬间皱了一下,不二说:“我试过了。”
“试过了?”白石讶然。
“真的。”不二见他不信,从他手中取过那笛子,憋足一口气,然后吹了下去。
吱呀一声响,像是刀锋刮过毛玻璃,锐利刺耳,白石吓了一跳,他看着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吹笛子。
不二一脸你瞧吧的神气,他将笛子还给他:“我就只能吹出这种声音来。”
白石微笑起来,却并不伸手来接:“你别使那么大劲儿,气有六分,三分在于胸腹丹田,二分则在于口,最后一分才缓缓送出……”他按住笛孔,教他如何呼吸吐气。
几个来回之后,白石以手扶住额头,半晌没言语。
“你想笑就笑吧。”不二说,每次手冢看他练完字,也是这么一副表情,神气如出一辙,“我要是你呀,早就跑走了,免得耳朵遭这份儿活罪。”
白石再也忍不住,纵声大笑,完全没想到,对面的人瞧上去一脸聪明机灵相,在音律上却完全没有天分,五音不分,又毫无节奏感。简直是不忍卒听。
不二倒是不以为意,他在英国待了十几年,学了一肚子的洋文和洋规矩,这些事情本来就非所长。况且人总有所短,不擅长就不擅长,又有什么大不了,不二从不苛求自己。而且还不单单是音律一项呢,他随手捡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笔划。
白石瞧过去,见他写的是白乐天一首诗中的四句,诗中言道作者四十岁后放于朝野之外,远离庙堂,摒弃争斗算计,寄情山水,反而活得更加随性自在。字的构架尚好,只是不够圆熟,转折之间略显峥嵘,不甚好看。
写好了,不二端详地面上的字。其实这几句具体是什么意思,不二也不是特别清楚,手冢说了几次,他也没太听明白,只是平时老看见手冢写,于是就记住了。
白石捡了另外一根树枝子,在旁边又添了四句。他写的却是一首历史悼怀诗,提到了昔时春秋吴越之事,说为人应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事。与手冢所写的那四句,用意截然不同,恰恰反其道而行。白石的字写得更加秀丽,不如手冢的端方清健,却自有一股风流韵致,逸然飞扬。
无论是两者其中的寓意还是笔意,不二都瞧不大出来,就觉得也挺好看。再瞧自己的,和那笛子一样,不忍卒看。
白石说:“写字最讲究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所谓心随意转,笔有尽,而意无穷,你这几个字,甚有内蕴,假以时日,写得熟道了,定然好看得紧。”
不二侧头,知道他是有心安慰,甭管是真是假,反正这个人说话,总是让人爱听的,他对他笑了一笑。
他眸子湛蓝,一笑起来隐隐似有海水的波光流转,白石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看着人的目光总是冷的。
不二被他瞧得不明所以。
白石笑了一笑,说:“你现下的样子比原来好。”
这话不二喜欢听,手冢以前也说过,于是他又对他笑了笑。手冢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和迹部在一起,白天一起吃饭,晚上也在一起,唱歌,打电动,玩台球,或者在酒吧随便坐坐。不二到现在才知道,手冢其实是极会玩的,会的东西也实在不少,几乎样样精通,迹部反倒没他那么在行。手冢也真有办法,说两句什么,都能把迹部给逗笑了。
他对迹部多好啊,不二把下颌抵在膝盖上,他有点想他了。
不远处树荫匝地,有风吹过竹叶摇曳,深深浅浅的影子晕染在衣裳上,白石望着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不二鼓着腮帮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声音好像叹息似的。白石想,这口气要是用来吹笛子,那可就刚刚好。自打认识他以来,一直都神气活现的,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