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脸,他想,他绝对不能算是一个温情的人,甚至有的时候,他会以一种极其直接的方式将那些表面上的温情彻底剥离,并且摒弃,在这一点上,你不能不说他是现实的。但在那现实之下,又仿佛还有许多别的。他对自己近乎严苛,但是却永远记得答应过别人的事,他默默做很多事,却并不需要别人懂得和知道。
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忍足探过头去亲吻他,一下又一下。
迹部边笑边闪避:“你能老实点吗?”他望着他的手臂。
“那你来。”忍足却忽然向后靠去,他微笑着将主动权交给他。
迹部看着他,他想这个人,一分钟能玩出一千个花样来。
“我们换个位置,你……对我的声音有没有兴趣?”他贴在他耳边上问他,“事实上,我叫起来很好听的。”忍足微微地笑着,然后就真的示范一段给他听。
迹部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他示意他稍微停一下。
“怎么,”忍足问他,“要我再叫一遍?”
迹部想,这种话也就只有面前这个人能够说出口,他说:“稍微倒回去一些。”
忍足再次开口的时候,迹部终于听明白了,他慢慢扬起眉毛:“巴赫。”
“对。”忍足面不改色,“D大调小步舞曲。”
迹部看着他,他用巴赫的钢琴曲来叫床。他伸出手去打他,忍足笑着用那只受伤的手去挡。迹部怕碰着他,收回手,不再去理他。
忍足却不肯放过他:“不来也行,那你亲我一下。”
迹部望着他:“别闹了。”
忍足把脸凑过去,对他微微地笑。
迹部啼笑皆非:“你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撒娇?”
“难得一次。”忍足执意,“下不为例。”
迹部看着那张逐渐靠近的脸,忍不住地要笑,他说:“那你把眼睛闭上。”
忍足依言,迹部想,也就这时候最听话,他忍住笑,扳过他的脸。
气息逐渐迫近,极轻的一吻,落雪一样,印在面颊上。
这也太敷衍了,忍足想笑话他两句,睁开眼睛,却正对上一双眸子。黑得深不见底,静静地望着他。
目光徘徊,忍足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也会不好意思?”迹部别过头去。
忍足也转过头,说是调笑,本来也不过是调笑,两个人却仿佛都有些不自然,目光掉开去,又对回来,再掉开去,第三次对上的时候,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忍足抱着那个人,忽然轻声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纯情的吻过。”
迹部没接话,他又何尝不是呢。真要论起来,两个人都可以算得上是身经百战,性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举动,在他们之间,无疑是纯情的过了火,甚至可以用天真去形容。可在这一刻,这天真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他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仿佛都没有这一刻,这样快乐。但这快乐也是宁静而平和的,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忍足仿佛明白他的意思,两个人都不动。分外有种相依的感觉。但又不知为何,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这样的依偎,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凄惶味道。
“你对我好一点。”忍足忽然说。
迹部微微地笑了,他反问他:“我对你不好吗?”他几乎从来没有像纵容他一样,去纵容过另外一个人。
“要……再好一些。”忍足低低地说,“不是无所谓,也不是没关系,我……是真的很稀罕。”从来就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过。
迹部不说话,他用手轻抚他的脸。
忍足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对不起。”他忽然说,真的对不起。
“干嘛无缘无故和我讲对不起?”迹部不明所以,他扬了扬眉,意示询问。
忍足却不再说话,他深深地亲吻他,他的吻落在那眉毛,那眼睛,那面颊上,他想,他的那些浪荡要好,轻佻也好,放纵也好,从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剥除这一切,他整个人几乎是沉静的。
“迹部……有的时候,我希望能更多一些……再多一些……”忍足词不达意,他很少词不达意。他只能继续亲吻他,缓慢而持续,辗转而痛楚。
但迹部却能明白那意思,他们对望着,也许是因为这雨夜,也许是因为他们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也许是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除了性之外,确实还有些别的。他和他都不想只要这一点,他们都想要得更多。但是谁也说不出口。
“全部的你。”他终于说。
迹部垂下眼帘:“全部的吗……”他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全部的他是怎样的。
有什么东西在那眸子中一闪而过,忍足看着他,为什么他的眼睛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样黯然的神气,他想起,那个夜晚留在掌心中的那一点温暖。
迹部想,是不是这一刻,可以再放任自己一次,就像那个时候在那条长街上一样。
彻底的放松下去,全然的信任,依赖和交付。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彼此,裸裎以对的,可不可以不只是身体。
他的手掌抵着他的胸口,按在心脏的位置:“拿来交换。”
忍足望着他,他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而明白的表示,可是他却无法回答。他和别的人开过无数次这样的玩笑,你想要,便拿去,但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却说不出口。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身边的人睡得很沉,忍足望着天花板,火烧火燎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睡,可他却又觉得那疼痛并非来自手腕处,而更像是那只手留下的烙印,在炙烤他的心。他看见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脱离掌控,而他无法阻止。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思考,不想知道任何事情,也不想记得任何事情,没有以前,也没有之后。就只有现在,在这一刻,他心痛如绞,他不敢闭上眼睛,他怕看到,他其实根本……不想阻止。
忍足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的水声,睁开眼睛,见到迹部在床边穿衣服。他又侧头看了一下表,还不到七点。
“找到人了。”迹部说。
“情况怎样?”
迹部系衬衫扣子:“在码头附近。平安无事。我过去看看。”
忍足问:“不通知手冢?”
迹部想了想:“我路上告诉他。”
“我一会儿过去。”忍足说。
“好。”
忍足听到门闭合的声音,他没有马上起床,他望着天花板。天还是亮了。
下了一夜的雨,路面上潮湿而积水,整个街道弥漫着雾气。
忍足将车停在路边,他没有马上赶到那个码头去,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往那里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时间尚早,没什么行人,他走到一个卷闸门前,伸手敲了敲。
哗啦的声响过后,一个人站在黑暗中觑着他。
“找标叔的。”忍足递过去一个袋子,“你就说是阿艺介绍的。来和他换东西。”
那个人接过袋子,手臂被坠得沉了一下,他拉开拉链的一角,向里面瞅了一眼,里面装的都是捆成一小卷一小卷的钞票。
“你等等。”他说,声音低而沉,像是浸润了空气中的水气。
忍足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那只手臂,从半开的铁闸门中递出个牛皮纸口袋,他说:“标叔让我告诉你,两清了。”
忍足点头,他接过来,转身时听到闸门落地的轰然声响。
他向前走,手掌心里紧紧攥着那个袋子。
忍足在车前面停下,他抬起手臂,却没有马上动。他凝视着那个袋子,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一切,仿佛就不过是为此,可一旦答案近在咫尺了,却又好像并不想马上知道。
他站在那里,街道上的人逐渐增多,对面的铺子敞开门开始做生意,熙熙攘攘。
忍足调回视线,他慢慢打开那个袋子。
一切清清楚楚。
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人撞到了他,但他一动不动。
下过雨之后,是个晴天,太阳出来了,他却忽然觉得冷,仿佛那些湿冷的雾气透过皮肤,钻进了四肢百骸,然后随着血液直达心脏,那冰凉的寒意彻骨。
忍足慢慢地蹲下身去。
第8章
竹蒿在水面上轻轻一点,那艘船便驶出丈余去。
不二回头望,也只片刻的功夫,那湖中的小岛就在视线中剥离,渐去渐远,最后化做一个小黑点,转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