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答案,不二似乎一点也不惊奇,他说:“可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白石看着他,忽然间就明白了。他一直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不是,真正不知道的反而是自己。他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能想到。但能想到,和会不会想到是两回事。在他拉住他的那一刻,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些。
不二说的对,他说话总是像讲绕口令,给别人留余地,也给自己留余地,恨不能事事万全,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真心话不会说,真心事更加早已经忘记了怎么去做。
白石向前踱步,他坐回火堆边上,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在脸上。
“不二。”
“嗯?”
“对人不要太好。”白石说,在这么个世道上,学会保护自己很重要,“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就比如方才,你毫无防备,我要动手就易如反掌。”他侧过头对他笑一笑。
不二垂下眼帘,眼睛中依稀闪烁:“你怎么知道我毫无防备?”
白石又一怔。
不二盯着火堆,忽然间用力一吹,飞灰弥漫,瞬间迷了人的眼睛,白石咳嗽起来。
在一片烟雾中,他听见身边的人说:“我现在要动手也易如反掌。”
白石抬起头来,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对面人的眼睛里有笑意,于是他也笑起来:“太卑鄙了啊。”
不二说:“防不胜防。”
白石明白他的意思,人要用卑鄙的手段去害人,那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的,总有人比你更加卑鄙。“但还是要防。”他说。
不二没接话,他看他不停地眨眼睛,灰尘进到里面,有些红肿。不二在刚才的水盆里,拧了块手巾,递给他。
白石接过去,这一闹反而轻松了,在这个晚上,在这里,他们都知道,他不会害他,他亦不会害他,难得的和平。
两个人在夜风中相视一笑。
“你怎么对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你。”不二看着他,“刚才你要是真想动手,也不会说那些话了。”
白石心里微微一动,他望过去,身边的人目光清澈,眼瞳中映着亮悠悠的一段月光,他想,他每句话说的都如此简单,又直接,可却都正中心事。
两个人转而望向面前的火堆,不二忽然说:“为了什么?”
他问的没头没尾,白石却懂得那意思,他是在问他跟着仁王的事情。究竟为了什么,他也问过自己,为了名利,财富,权贵,也是,也不是。若说是为生活所迫,可这世上谁还没有一件两件为难的事情,仁王对他终归有提携之恩,讲到底这一切是没人逼他的,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
“路都是自己选的。”最后他只说,说别的都太矫情了,在他面前,他也不想卖弄无谓的口舌。
不二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问:“累不累?”既然走在这条路上,那么,就注定了要算计来,算计去,处处堤防小心。
白石轻声说:“做人本来就是很累的。”
不二微微一震,他想着这些日子所发生的这些事,每个人都仿佛有立场,有选择,每件事都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他想,这句话可真是至理名言。
他望向四周:“要是都能像这里就好了。”
白石也望,清风朗月,天地俱静,这个三面环水的小岛,像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都能像这里就好了,然而又怎么可能。
“不二,出去之后,你要小心我。”这一夜像是借来的,完全是意料之外,白石说,“到时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不二凝视了他片刻:“我也依然会抓你。”
“嗯。”白石应了一声,这样最好,两不相欠。
至此互相之间像是再也没有话好讲,白石随手折了一片苇叶,放在唇边,清亮的声音,就远远传了出去。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经常对着海吹,出来之后,就再没有过。
不二仰面躺下,望着月亮,夜里凉风送爽,远处水波拍岸,和着乐声,就有了些睡意。
很久之后,对面的人依稀翻了个身,白石听见一个声音说:“选了路,如果不喜欢的话,也不用一条黑走到底。”这世上还有很多的路,一条不行,再换另外一条。
乐声窒了一下,片刻之后又重新响起。
白石看向对面的人,却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真的已经睡着了。
他又抬头望夜空,有借总是有还的。
天也终归是要亮的。
手冢站在阳台上,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路上有大面积的积水。夜深人静,路面上偶尔有车辆一驶而过。他又转头望向屋角,电话静悄悄地放在桌面上,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走过去,拿起话筒,通知警员继续去找。少一分耽搁,就少一分危险。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现在很多地方肯定都封路了,积水有待疏通。这个时候,为了寻找一个单独的警员,而出动大规模的警力,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五分钟后,他又摁熄。
旁边一个空水杯中都是半截的烟蒂,密密麻麻地竖着。
他想,那个人怎么总是那么不听话,总要冲在最前头,如此复杂的情况,他一个到警局尚不满半年的新丁,怎么可能处理得了。偏偏每次又都只有他能看出门道不对来,然后再卷到里面去。可警员积极勤勉的办案,谁又能说不对呢?
手冢心里一阵烦躁。
那烦躁消退下去,就隐隐又有些心酸,要不是他人在外面,又或者……这些时候,不是因为那件事刻意地疏远着他,而是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多照看着些,又怎么会有今天这桩事。
但现在再讲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有等,只能等,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
外面仍然一片漆黑,夜长得像是过不去。
忍足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他在外面敲门:“我没带钥匙啊。”他说,早上出来得太匆忙。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锲而不舍:“迹部——”
门打开,那张脸出现在面前,却没有任何表情。
忍足望了片刻,忽然问:“我又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迹部垂下眼帘:“没有。”
忍足和他处久了,就知道,通常他说没有,就一定是有了,而且恐怕还是很生气:“那让我进去。进去再说。”
迹部却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他的声音和面容一样平静:“你走吧。”
看来事情比想像中的更严重,忍足扶着门框:“你让我去哪儿?”
迹部不想和他纠缠:“再见。”说完作势欲关门。
忍足用手撑住了门,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讲清楚。”
“没有。”迹部简短地回答。
他们互相对视着,空气中是一片难耐的静寂。
忍足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舍不得。”
迹部说:“不舍处当舍。”
“我要关门了。”他又说。
忍足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可他也并不动。
迹部想,这个人从来都这样,他总是在笑,可那并不代表他会妥协,事实上,先妥协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按照他的步调来的。忍足侑士是不会理亏的,他永远是细致周到,谦恭迁就,包容忍让的。但这套把戏不会每次都凑效,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迹部不想和他浪费时间,他松手,门迎面合拢,他不相信他不让开。
但没有,在门闭合之前,那个人一直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然后门直直砸了下去,他听到一声痛苦的低呼。
迹部根本没想到他完全不闪不避,他一把拉开门,见到那个人扶着手臂弯下腰去。
他攀住他的肩膀,想去查看那伤势,门撞上去的时候,他都听得到喀的声响,这一下铁定是不轻。
忍足却用另一只手臂环住了他,他听见他低低地说:“你舍不得的。”
迹部摸下去,湿漉漉的一片。就着走廊的灯光一看,整个手背都肿起来了,淡淡的红色从衬衫袖口处向外晕染。
“都说过,你舍不得……”忍足想对他笑一笑,但实在疼得厉害,笑到一半就僵住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个时候,迹部真不知道该跟他生气,还是着急,他解开那扣子,袖子卷上去,顿时倒吸了一口气,极深的一道伤痕,砸的两边的血肉都绽裂开来。迹部觉得那门倒不像是砸在他手腕上,反而更像是直接砸在了自己心上:“你怎么不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