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将手肘撑在车窗上,树木一棵一棵地向后退去。夕阳将整个世界晕染成古旧的橙红。片刻之后,他掉转车头。
不二围绕着场地跑,太阳的影子投射下来,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后,他没有停。这是在警察学校里养成的习惯,既可以锻炼体力,也可以思考事情。但是他现在不想思考,他只想重复地做这种类似于机械式的运动。
他其实并不相信手冢的话,相比起来,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猜测,你知道,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就像他知道那里面有个世界,但对方却不想将这个世界拿出来分享。在警局里他也依旧一如既往地对他,仿佛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不二知道那好不再是先前那样毫无芥蒂的了。
不二转一个弯,见到一个人坐在跑道边的石阶上。他怔住了,在这里见到这个人,他不是不惊讶的。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过了半晌,他走过去,然后在那个人面前停住。
迹部坐在那里叼着吸管,他把手边的另一杯饮料递给他。
不二又怔了怔,为了这难得一见的善意。由这个人表达出来,几乎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但迹部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神情,薄暮映在那张脸上,看上去意外的柔和,那双眸子深处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二伸手去接,就在手触及到杯子的瞬间,迹部却忽然间松了手。
毫无防备,杯子落下去,水飞溅一地。
“你——”不二紧了紧拳头。
迹部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就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双眼睛里也依然维持着笑意,只是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像是某种带着血色的嘲弄。
“你可以继续去跑了。”迹部说。
不二慢慢蹙起眉。
“我真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极力在压制什么。
迹部望着面前的人:“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
“很不喜欢你。”不二最后依然用了一个比较温和的措词。
“十分荣幸。”迹部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扯开唇角,眸子中有隐约闪烁的笑意,就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衷心夸赞的话,并且为此深感荣耀。
“可以继续了。”他指着跑道,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显然欣赏别人的痛苦,也是他所由衷乐见的。
对面的眼睛一瞬间掠过不易觉察的愤怒,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
半晌,迹部微微一笑,调开视线:“把别人的给予和善意都看作理所当然的话,会有这样的结果,就一点都不奇怪了。”他低头去看地面上的水渍。
不二也去看,他想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是明白的,这世上根本没有理所当然的好,以及喜欢。人最怕的就是,将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别人为自己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去接受,其实根本不是。
那些赋予,别人可以拿出来,当然也可以收回去,这和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的道理是一样的。一切都取决于自己怎么想。
“不过是杯水。”不二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重新恢复平静,他迎着对面的目光,迹部想,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你都在这个人身上瞧不到畏怯或者别的什么,你可以在年龄上,时间上,甚至是经历上胜过他,但却无法在气势上压倒他,他和你,始终是对等的,“而且我也不喜欢橙子味儿。”他说。
迹部倒笑起来:“那你喜欢?”
“菠萝。”不二说完,转过身,他重新向跑道上走去。
然后他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要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成一杯水,问题是不是就简单多了。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迹部低声说,“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值得自己跟自己计较,让自己不好受。”
“你的痛苦,永远只能是别人的笑柄。”在这个世界上,软弱从来没有用处,徒惹人笑。
不二顿了一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意有所指。他回过头去。
迹部的面容却是平静的。
不二想着这个男人,他可以在那个时候在火场答应那样的要求,他也可以在事后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就像他在上一分钟将那杯水泼溅到他面前,却在下一分钟去对他说这样一番话。他望着他,面前的脸依然是精致而毫无瑕疵的,神气之中带着惯见的几近咄咄逼人的犀利,仿佛高不可攀,但夕阳映照下那眸子深处却是暖的,在瞬间几乎又给人一种柔和的错觉。
似乎所有最极端,最矛盾的东西都在这个人身上同时呈现。他想,他实在难以理解他。
他们对视着,很久之后,不二重新转过身去。
迹部望着那个背影,一圈再一圈。他微微地笑起来。
天色彻底暗下来,不二出了一身汗,不过确实舒坦了不少。他搭着毛巾向场地边上走,不管他有什么情绪,都不能不承认,那个人说的话再正确不过,是真理。其实不二从来也不是个会苛待自己的人。
他拿了东西向外走,四下里静悄悄的。那个人当然早已经不在了。
不二走到近处,却忽然站住了。
灯光下,刚才那个人坐的地方,静静地放着一杯饮料。
这次是菠萝味道。
床边的手机锲而不舍地响。迹部侧头,还不到早晨七点,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他的人,只可能是一个。
他接起来,果不其然,对面传来手冢的声音。
他问他:“在做什么?”
迹部将手抵在额头上,这个时候还能做什么,尤其他现在在放假,但你很难和面前这个人讲清楚,在他的时间观念中,这个时段应该已经做完晨练,并且吃完早餐,他的生活精准的就像预定表格一样。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既不会出轨,也绝对不会虚度。
他翻了一个身:“睡觉。”
手冢听那边的声音有些模糊,他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自从出事的那个晚上之后,他们之间,也还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谈过话。
“迹部。”他叫他的名字。
对面的人却忽然打断了他:“北角。”
“什么?”手冢一时没听明白。
迹部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北角的池记,忽然就想起来了。”
手冢想,以前也是这样,有话不想说,就顾左右而言他:“池记的碗仔翅?”
那边没有接腔。
手冢翻腕看了看表,说:“一个小时之后过去。”
门铃响的时候,迹部没有动,从九龙城到北角还要过海,再加上正值早班的时段,交通想来也不会那么畅顺,他却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准时。迹部有轻微的无可奈何。他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看来今天这个觉是别想再继续睡下去了。响声停下去,然后门口传来挪动花盆的声音,他在那里放了备用钥匙。
手冢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帘没有拉开,一片灰暗。他走进卧室,床上的人没反应,手冢环视四周,想找张椅子,但是没有,在他这里,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客厅中的酒柜,另一个就是卧室中的床。迹部曾经说,那是因为到他这里来的人,通常也就只有两个目的,喝酒或者性,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搞那些有的没有的来,直奔主题岂不是更干净利索。
他的生活是典范,而他的生活就是破坏典范的典范。
手冢最后只能在床边坐下,枕头覆在脸上,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伸手拍了拍被子:“你在做什么?”
下面传来一个声音:“我在哭鼻子。”
手冢一把掀开那枕头,丢到一边。
窗帘豁然敞开,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有些刺眼,迹部用手挡了一下:“我还在为那件事介怀,因此而停职,更是令我痛苦万分,所以终日躲避在家中无所事事,自怜自艾,颓废以度。”
迹部把手放下来,他望着他的目光犀利,像是要穿透过去:“你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他反问他,“你一个礼拜给这里打了将近十个电话。”
“但你一个也没接。”手冢直言不讳。他确实担心他。
四目相对,半晌之后,迹部扬眉:“这是二十年前吗,我们还十一二岁的时候?”都不再是小孩子。
手冢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唇边扯出一点笑意:“不是小孩子,到现在不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