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左边,和路的右边,相隔不算十分远。明显是看见了,但是和在警局中一样,仍然自己走自己的,并不招呼。
手冢这时候倒不着急了,他慢慢地走。
然后他瞧见他在一家铺子中停下,似乎是点了东西,然后坐在那里等。门口车水马龙,那些风景从他眼中流过。手冢不知道,那个夜晚的记忆是否还残留在脑海中,但似乎也并没有不同,无论在哪里,都和周围格格不入,或者说截然不同。熙来攘往的街市,像一桢静止的画面。
手冢在对街排队,买蒸饺的人很多,队伍慢慢向前晃荡。
偶尔的侧头,瞧见对面的人,已经吃完了。然后换了另外一家。
等手冢排完队,折返回来。对面的人已经换了两三家。
他们在一家店铺,隔着桌椅坐下,这是第四家。望着对面喝糖水的人,手冢都替他觉得撑。
最后对面的人,似乎终于心满意足,站起身来。
手冢推开面前的碗,结账。
依然是一前一后,走到一半,前面的人忽然回首。
“你为什么跟着我?”终于开口。
手冢眨了一下眼,然后望四周:“警局附近只有这一条路。”
面前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再开口,直截了当:“我不会向你道歉。”
“什么?”手冢没听明白。
“我不会向你道歉的。”不二的声音再清楚明白不过,“那天晚上,在夜店撞见你们,后来出了事,在巷子里,你迫近嫌犯,又不表明身份……”
目光依然像针尖一样犀利,将他从头刮到尾,手冢在瞬间就明白了那意思,出入夜店,品行不良,破坏任务,碍手碍脚。如果这是个评估,那么他在对方的心目中,不是D就是F。根本不及格,几乎一文不值。
“而且我警告过你了。”不二又说。
眼中所传达的讯息再明白不过:重来一次,还打你。
“不要搞那么多事情出来。”不二对别人的态度没兴趣,周围的气氛影响不了他,他一贯只做好自己。
手冢盯着面前的人,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啊。
对面的视线却早已经穿过了他,被另一样所吸引。
“让开。”还是当日那句话。
对视片刻,这次手冢往旁边靠了靠,不二越过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店。
他挑一罐茶包,带回警局喝,他从来都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情感是奢侈品,没有一个人理所应当地对另外一个人好。所以要自己对自己好,学会爱护自己。不二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
手冢站在路边,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能够那么泰然自若了,就像他的目光,总是清澈到底,因为他不觉得有什么错,在开枪那件事情上,他问心无愧,因为心无愧疚,所以坦然到理直气壮。而办公室中那些所谓的排挤,他是真正、而完全地不在乎。
就像他现在站在这里,如果他穿深咖啡色衣服,他就是一罐咖啡,穿浅色衣服,就是一瓶果汁,那个人看他的眼光,和看这些东西,并无任何区别。
手冢从来没见过这种逻辑的人。
就像他有生以来,从没尝试过这样,完全而彻底地忽略。他的想法,他的思维,以至于他这个人,都像空气一样无关紧要。
那个人买了东西,开始向回走。
手冢站在街道中央,一阵阵胃疼,气的。
迹部侧头,室内有些黑,只有前面电子屏幕上的光,晃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看不清楚身边人的表情,但是可以感受到充斥在他周身的那种沉默。最近都是这样,手冢比平时都要来得安静一些,安静并且沉默。迹部说不上具体的缘由,只是一种直觉。
但很明显,手冢并不想将这一点表现出来,一些事情,当他不想说,或者让人知道的时候,就是不想,就像那个时候,他望着他的眼睛所想的,那里面有个世界。手冢是那种精神认知极其强大的人,他心里有座城池。
可迹部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将这座城池的大门公之于众,他不会愿意与所有的人,去分享里面的世界。
在一些特定的时候,最亲近的人也一样。
所以迹部不会开口去询问。
“A组待命,B组在码头西北面留守,C组从后面绕过去……”
重新被上面人的声音吸引,迹部用手撑着下颌,打量上面的人。
忍足侑士,三十七岁。甚至比他和手冢还要大上四岁。来到这里将近半个月,与原先设想中完全不同,他现在是整幢大楼中最受欢迎的人,谦恭有礼,性格友善,乐于助人。你很难想象,一个上司可以完全和他的下属,融成一片。不仅仅是和情报科,包括其余部门。穴户一直是很挑剔的人,他骨子里有种对认可的忠诚,而且他的认可往往唯一,迹部喜欢这种忠诚。但即使是他,虽然态度观望,也不能否认,忍足侑士在待人处事上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在穴户嘴巴里听到这种评价,令迹部多少有些惊奇。于是他慢慢发现,忍足侑士极其擅于与人打交道,就像那个时候所见到的一样,他似乎总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真诚,哪怕仅仅是看上去。他善于聆听,交流,善于让别人觉得自己受到重视。这是个容易让人觉得舒服的人。
那个样子就好像……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恩客,迹部微笑起来,不无恶意。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人们也跟着站起来,椅子噼噼啪啪地响。
“第一次合作。”忍足说。
迹部说:“合作愉快。”
“那还要多谢你给机会。”在那个夜晚,警局再次见面后,迹部对之前的事情,绝口不提,就仿佛他们之间根本什么也没发生过。忍足也不提。他们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样,若无其事。
“我一向都不介意,寓工作于娱乐。”迹部语带双关,意味深长微笑。
忍足也笑:“那么,再接再厉。”
迹部盯着那双眼睛,他想,这个男人,就好像拥有黑夜和白日两种不同的色彩,在不同的场合,随时各取所需。
仿佛能够察觉他的心思,对面的人笑了一笑,那种若有若无的嘲弄就又浮上来。
迹部也笑,他不介意奉陪到底,就像要玩游戏,对手越强劲,才越有意思。他一向喜欢挑战,看最后谁先将底牌翻出来。
手冢看着那两个人,他想,这两个人之间张力十足。
就像那时在夜店中一模一样。
这个忍足侑士十几年前在香港大学毕业,听说学得是社会学,然后报考警察学校,做了四年见习督察,二十六岁离开香港,之后飞去英国十年。潜移默化,他的粤语不再标准,总是带着那么点洋儿味。半年之前刚刚回来,回来之后档案调回刑事情报科,几个月后升任高职。
还有传闻,据说他父亲当年曾是警务处的高层,后来出了些事情。具体什么事,众说纷纭。总之,因公殉职,受了勋章,极度荣耀。上头对他的家属,多年来,也一直关照有加。
所以忍足侑士这次的任职,多多少少,背地里就有些闲言闲语。说他是受了父辈的荫蔽,靠吃软饭上位。这些传闻的真实度,究竟有多少,手冢没什么兴趣打探。事实上,打他第一天复职回来,警署中就充斥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就像林志斌警司向他们暗示的,现在这个当口,最混乱的就是人事。
至于这个忍足是否有真才实学,也不好说。这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就目前来看,一切不过不失。最起码能让两大部门,在表面上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就不简单,比那个一上手,就搞得鸡飞狗跳的黄家辉强出多多。
前几日,迹部的线人给了情报,说切原最近有一笔毒品交易的大买卖。江湖也有传闻。几位老大私底下的矛盾越闹越大,争地盘,争生意,争势力。整个九龙城像个爆破筒,一点就着。然而谁也不知道,火捻子究竟会出现在何时何地。只能步步为营。
说起来,这次行动,算是情报科插手之后,两方第一次的正式合作。
迹部侧头,正对上若有所思的眼光。他走过去。
“把上司当牛郎啊。”手冢调侃。
迹部笑了笑:“换件衣服就不一样了,我当制服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