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外就隐隐约约听到的诵经声,是从大雄宝殿传出去的。

李苒跨过门槛,眼睛微眯,适应了从阳光灿烂到大殿内的烛光,就看到谢泽盘膝坐在佛像侧面,在他身后,和隔着一片空白的对面,盘膝坐着二三十个僧人,正在专心致志的诵念佛经。

一个小沙弥飞快的送了只蒲团在谢泽身边,李苒过去,坐到谢泽身边。

谢泽仿佛没发觉李苒的到来,只微微仰头,看着满眼悲悯俯看着人间的佛祖,神情哀伤。

诵经声低沉悠扬,透着股说不出的感觉,渗满了苦难,却又充满了温和之意,仿佛老到极致、饱经风霜的老妪的脸,粗糙若树皮,两只眼睛却清澈若少女。

李苒渐渐沉入诵经声中,如同沉入温暖而安祥的水中。

“走吧。”谢泽站起来,弯腰拍了拍还在怔忡之中的李苒。

李苒噢了一声,急忙站起来。

法事已经结束了,外面,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之下,只余了几道灿烂的晚霞。

李苒跟着谢泽出了孝严寺,穿过大庆殿的废墟,到了对着湖的那家小饭铺门口。

谢泽没进院子,石南带着几个小厮,搬了桌子椅子出来,谢泽吩咐了石南,要了一碗面,两样小菜给李苒,自己却只喝酒。

李苒吃了半碗面就放下了,拿了只杯子,放到谢泽面前。

谢泽倒了酒在李苒那只杯子里,石南上前,收走了碗筷和小菜。

一壶酒喝完,又喝了一壶,谢泽有了几分酒意,仰头喝完一杯酒,低低叹气道:“今天是阿润的忌日,就是这会儿。”

李苒端着酒杯的手僵住。

阿润的忌日。谢润,他唯一的弟弟。

“那天也像现在这样,这样的残月。”

谢泽大口大口喝着酒。

李苒挪了挪椅子,几乎挨着谢泽,从谢泽手里接过酒壶,给谢泽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细细想一遍那一天,我到底做错了几件事,要是那几件事没做错,阿润是不是就不用……”

谢泽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缓缓透过口气。

“越想越多吗?”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我不该说那句:阿润会掉下来的。要是没说,说不定,他就能带上我们了。”

谢泽声音极低。

李苒凝神听着,他说的他,是他父亲谢岭么?

“我不该松开手,不松手,阿润就不会哭出声,他们就不会发现我们。”

谢泽一字一句,声调沉缓沉重,听的李苒心头如同有巨石缓缓压过,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我不该晕过去,也不该醒过来,醒过来,也不该往外滚,不该弃阿润而走。”

“你逃走的时候,阿润醒了吗?”李苒低低问道。

“阿润在锅里。”好半天,谢泽低低说了句。

李苒只觉得后背汗毛根根竖起,下意识的问了句,“在哪里?”

“锅里,阿润的头,挨着我,他睁着眼,看着我,我辜负了他。”谢泽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艰难。

“他被人……你还没醒。”

“嗯,阿润胆子小,最怕疼,他一个人上路时,肯定看着我,喊着哥哥,我却不能回应他,黄泉路上,也是他一个人,他胆子小,怕黑,我该去陪着他,我害怕了……”

谢泽嘴唇抖动,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是黄宁部吗?”李苒放下杯子,伸手按在谢泽微微抖动的胳膊上。

“嗯。”好一会儿,谢泽低低应了一声。

“我们都是普通人,没办法让自己做到完美,阿润怕极了,会哭出声,你怕极了,会逃,我们是人。要是神,大约不会犯这样错,不会软弱,不会害怕,也不会悔恨。”

李苒声音低低,沉默片刻,低低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刚才祈祷,让我死在你前面。我不怕死,可我害怕一个人孤苦伶仃,以前不怕,现在,很怕。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没想你,我只想到我自己。”

谢泽抬起手,在李苒头上拍了拍,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谢泽不说话了,李苒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又喝完了一壶酒,谢泽晃晃悠悠站起来,伸手拉起李苒,“我送你回去,走那条巷子?”

“好。”李苒没松开谢泽的手。

谢泽脚步有些踉跄,走进那条横巷子,谢泽脚步顿住,看着李苒,“阿润最喜欢听我唱一首词。是有一回,我带着他溜出去玩时,听到的,她们不让我唱,可阿润最喜欢听,我唱给你听听?”

“好!”李苒仰头看着谢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谢泽声音清透而富有磁性,悦耳极了。

李苒听他唱完,用力拍着巴掌,“真是太好听了,这个词,我学过的,多好啊,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唱?多好听呢,是因为好听吗?因为太好听了?”

“不知道,她的讲究太多,让人厌恶,呸!

你也觉得好听?那我再给你唱一遍。”

谢泽这次声音更高,唱得也更好听了,李苒脚步踉跄,伸手揪住谢泽的衣袖,笑的停不下来。

安静的巷子里,谢泽的歌声中夹杂着李苒的笑声,飞扬在黑暗中。

第86章 回话

寅末时分,太子喝了碗牛乳粥,正翻看刚刚送进来的急递,内侍头儿老黄一溜小跑进来,垂手禀报:“太子爷,谢将军已经到了。”

“嗯?”太子惊讶的抬起头。

“小的赶紧去侍卫处问了,说是,昨晚上挺好,酒不算多,自己骑马回去的。还说,昨晚上,谢将军还唱了歌,唱得很响,老远就能听到,是那首江南可采莲。”

太子呆了一会儿,哈了一声,“他一个人?”

“说是不知道,他们离得远。”

太子再次哈了一声,他这句是多问的,他都唱歌了,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就是那首鱼戏莲叶间?”

“是。”老黄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说是,唱了得有四五遍。”

太子两根眉毛挑的高高的,好一会儿,才猛呼了口气出来,斜着老黄问道:“你说,林风知道这鱼戏莲叶间,是什么意思吗?”

“老奴以为,谢将军是个心无旁骛的。”老黄一脸干笑。

“可不是……心无旁骛。”太子慢吞吞说了句,眉毛落下又挑起。

他要是知道,指定不能对着人家姑娘家,唱这鱼戏莲叶间!

嗯,一定得找个机会告诉他。

现在不行,得等以后,等……

太子遥想着到那一天,他仔仔细细给谢林风解说这鱼戏莲叶间,想象着谢林风的表情,再也忍不住,拍着榻几,哈哈大笑起来。

……

李苒是真的酒多了,夜里又不停的梦到一只粉白的汤团掉进滚水里,突然长出了胳膊腿,或是一只还是个奶娃娃的人头滚来滚去的笑。

一夜不安宁,到天明,李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值夜的小丫头极轻的窸窸窣窣声,懒懒的不想起来。

迷迷糊糊又睡着过去,再醒来时,对着床的窗户,已经灿亮一片。

李苒吃了已经很晚的早饭,坐到廊下,举着书,却不怎么能看进去。

又坐了一会儿,干脆站起来,晃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口。

正拎着只水壶,浇后院靠墙那几株月季的付嬷嬷抬头看向李苒。

李苒迎着付嬷嬷有几分惊讶的目光,带着几分不自在笑着,抬了抬手里的书,“周将军……”

“在呢,周将军。”付嬷嬷笑应了,稍稍提高声音,招呼周娥。

周娥应声而出,跟着李苒走到正屋门口。

李苒垂着眼,口齿有些含糊道:“能不能烦你走一趟,看看谢将军,他要上早朝吧?他昨天……我有点儿担心。”

周娥斜着李苒,片刻,哈了一声,转身往后院回去了。

李苒呆看着甩手就走的周娥,好一会儿,慢吞吞坐回去,举着书似看非看。

她这声哈,是什么意思?

往后院去了,看样子是不肯替她走这一趟。

也是,她指使她做事这件事,就很不应该了,何况还是关于谢将军的事,要是打听桃浓,她大约是愿意走一趟的。

唉,周娥是为了她好,她知道。

可她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一直都是明明白白的活着,从前是,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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