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生就被人捧上太子的位置,年幼时,母后便告知她这条路不好走,可他忍了下来并且一路走在现在。
这条路,他得益于嫡长子的身份,得益于天下文人的追捧,得益于教条框架,更得益于诸位老臣的暗中扶持照顾,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背地里的,不能放在明面上,可范阁老迈出了第一步。
他主动推出了舒王殿下。
盛宣知想起那日他召舒王入政事堂的时候,舒王无奈惶恐的神情。
在他琢磨出范阁老的心思后,抢先一步在政令发出时,特意在御花园中光明正大把人请来,让人误以为是他的举动,不会扯出范知春。
当日他坐在上面看着折子,舒王殿下就坐在下首沉默喝茶,也不知过了过久,只听到舒王无奈苦笑着:“殿下当真要如此晾着着我。”
盛宣知看着底下坐着的弟弟,突然发现这个弟弟有些不一样了,那张温和的面具好似黏在他脸上一般,再也看不清他内里的想法。
舒王能活下来要多亏当时还在世的皇后,把怀孕的李妃接到自己殿中抚养,杜绝了一切意外可能,这才平安生下舒王。
可孩子出声没半个月,官家却突然把李妃囚禁,把舒王寄养在杨贵妃膝下,哪怕此时的杨贵妃已经生下崇王。
官家不想皇后身边再多一个儿子,这样就表明皇后身边多了砝码,就是对杨贵妃也就多了一分威胁。
这事众人心知肚明。
就算有人想要仗义执言,但很快皆没了心思,因为没多久皇后突然病逝,年幼的太子殿下顿时风雨缥缈,举步维艰,两厢抉择下,便无人再顾前途未卜的舒王了。
“崇王的位置下来了。”盛宣知放下折子,淡淡说着。
舒王脸色平静,一点也不吃惊,甚至嘴角带笑:“殿下仁厚。”当时崇王在政事堂面前闹得如此难堪,太子还能同意这事,不得不说心胸开阔。
“没有正式职位。”盛宣知把崇王的折子找出,随意地扔到他怀里,漫不经心地说着,“给了行走的位置,跟在张阁老身后学习。”
这位置比之前的户部侍郎的位置相比有些微妙。行走户部,说明他没有实权,做不得主,可他本身就是权势滔天的皇子,张阁老都要避让一二,职位与他而言没有实质作用,但他又不能插手户部的事情,只能旁观学习,又有点被架空不得劲的感觉。
但直接跟在张阁老身边,只要张阁老愿意,不少功劳便能轻而易举落在崇王身上,完全顺了官家一开始的意图。
——为崇王殿下造势。
舒王看着折子的朱笔,这不是太子的字。
“张阁老提出的,政事堂与孤都同意了,这是张阁老的拟笔。”盛宣知像是明白他的所思所想,难得解释着。
舒王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他一向如此,沉默温和,让人看不出他心中的喜怒。
张阁老之前躲崇王殿下不算秘密,不过他夹在太子和崇王面前也是极为为难的,如此避之不及也算说得通,现在想了这个妙招自然是高高兴兴来上值。
“你没什么想说的嘛?你比崇王早半个月及冠,如今还是空无职位。”盛宣知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只见舒王合上折子,盯着折子上的崇王二字,脸上苦笑一闪而过:“殿下何必嘲讽我,能得一个亲王的位置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哪怕这个位置是父皇挨不过群臣死诫,而群臣抵不过天下流言才为他讨来的。
父皇赤/裸裸的偏心天下谁不知,年幼时还会争一争,希望能得父皇欢喜,可一次次的冷漠无视,打骂呵斥让他明白,这事争不了。
因为他不是杨贵妃生的。
因为他是多余的。
他不是太子,嫡长子的身份就注定会吸引数不尽数的人围着太子,他也不是崇王,官家的偏心,也会让剑走偏锋的人臣服于崇王。
舒王,盛宣炀,不过是一个弃子,天下皆知,可不得不给他盖着一层遮羞布。
上首的太子殿下从成山的奏折中,很快找出一个折子扔到他怀里,抬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打开的。
盛宣炀不解其意,随即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是一封为他请封的折子,落笔的是太子殿下。
“这……殿下……”他脸上再也端不住温和的神情,露出惶恐震惊又透出喜悦的神情,嘴里反复说着几个字,却是不成整句。
“政事堂同意了,过几日便会递上去。”盛宣知慢条斯理地说着,他脸色平静,好似说着一件寻常的事情,“你行二,断没有弟弟入职你还是空闲的说法,政事堂到时会派一个阁老过去亲自与官家说。”
这个意思便是说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错不了。
舒王失神落魄地看着那几行字,可那些字从他眼前飘过,落不到他脑海中,让他整个人好似悬浮在半空中脚踩棉花,带着恍惚不真切的虚晃。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得到一个实职,甚至比崇王还要体面。
他想笑,可眼睛模糊,心中茫然。
“机会只有一次,出了错没人会保你。”盛宣知的手帕落在他面前。
“大哥。”舒王恍惚间抬起头来,喃喃自语。
“你不努力,李妃这辈子都只能在冷宫受人磋磨。”太子殿下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却好像一道惊雷在他心底猛地炸开,震得他头脑发昏,手脚发麻。
李妃,他的生母。
他连见一面都要偷偷摸摸,要看那些冷宫奴才的脸色。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舒王捏着那本折子,低着头,平静问着。
盛宣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随意地笑了笑。
薄凉自信,矜贵冷淡。
长而浓密的睫毛落下浅淡的殷勤,眼皮微微下垂。这是他一贯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可要说不一样也有点不一样,这样随意坐着的人带着锐利的攻击性,不需言语就能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不需要。”
舒王震惊地抬头,虽然眼眶微红,已经克制了万般情绪。
太子殿下漫不经心地抬眉,露出浅色的眸子,琥珀色的眼珠在亮堂的日光下明亮深邃。他在笑,嘴角微微弯起,脸上却又是毫无笑意。
“你已经入了局,之后的事情由不得你我。”太子殿下难得解释了一句。
舒王猛地一震,突然想起崇王,以及他身后的庆延帝,不由打了个寒颤。
“想明白就自己下去,政事堂不留外人。”
那日盛宣知坐在屋内许久,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可范阁老已经迈出第一步,他不得不紧着他的脚步。
最重要的是,范阁老这一步是对的。他必须在太子和崇王间推出第三者,不然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舒王是最好的选择。
“殿下,酉时到了。”欧阳泛流出声打断了盛宣知的沉思。
盛宣知揉了揉脑袋,这才发现户部去年核算的折子不过才看了几行,繁琐紧密的数据小而端正地记在格子里,看久了只觉得头疼。
他一抬头看到殿下还盯着手中的折子看,欧阳以为自己来早了,再次小声说道:“可要再等等。”
“不必了,都是不重要的事情。”盛宣知合上折子,平静起身。
欧阳泛流见殿下神情不对,心中咯噔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跟着他起身离开政事堂。
安朝殿接到殿下回来的消息,苏锦瑟正在核对东宫的账目,管事嬷嬷密密麻麻站了一屋,手捧着自己管辖的账本,等着太子妃叫到自己。
殿下无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各位掌事嬷嬷皆是脸色一变,跪倒在地上。
苏锦瑟吃惊地看了眼沙漏:“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盛宣知脸上带着笑意,踏入屋内,接过她手中的簿子,随意翻了翻:“怎么现在才开始交账。”
太子妃嫁入东宫已经三个月了,按理早该交接了才是。
殿下问得随意,底下的人却都是选了一颗心,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东宫众人俯视多年自然明白殿下向来不是好说话的人。
苏锦瑟笑眯眯地接过账本,对着底下的人说着:“先把东西放下吧,若有问题我再来找你们。”
等人都退下,无赖地把账本放在太子手上,长叹一口气说道:“其实这事吧,不怪她们,我嫌麻烦而且这些嬷嬷都在东宫生活多年,随意调换多生事端,我让她们每三个月的月初上交总账,数据不对或者金额不对,再把她们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