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脸,可先前那般光华逼人如同灿灿流火的姿态,同现在收敛清素似皎月,终究是不一样。
不过是否改变由有什么关系呢?都是自己的王女,一切殊途同归。
现在的王女现在喜欢清淡,杏早已记下。无论是衣饰还是饭食她都会尽力符合现在的王女胃口。只愿她的王女能展颜一笑。
她看着王女一双眼啊,干净沉默得如同身畔的湖水一般,面色依旧苍白。只是还是比先前好多了,杏低头温和劝告,“王女气色倒比先前好多了。此处风大,您别久坐。”
王女依言起身,依旧是寡言模样。杏越发审慎,简言询问道,“王女,热水都备好了,您可是现在沐浴?”
“嗯。”
杏见王女无心问答,便识趣住嘴。只在前面引路,自从王女失去记忆后,王府的路王女也已经是认不得了的。王府颇大又精致,是当初先皇宠爱这位皇女特地此下的宅子,是远超其品级该有的面积。只是现在的王女肯定也记不得了吧……
杏怅然的突然回想起当初。在众人渴求盼望之中,王女终于是醒了过来。却不知为何一直是沉默不语,竟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太医说是似这般阴阳变化,心力交瘁,失心也是难免的。
直到一日夜晚。
那个夜晚是春日特有的高洁明朗,月明星也稀,窗外有苏醒的虫鸣。本来以为这又是一个重复的,安静且让人不眠的夜晚。她正将各处蜡烛点燃时,因终于听见自己王女说话,惊吓得将灯火摔落在地上。
地上一片流火,王女在此刻似乎才真正苏醒过来。
自己王女因高烧和长时间未曾开口说话而声音沙哑难辨,只是她还是能听清楚自己王女说些什么:
“这里是哪?你是谁?”
灯火在地上明明灭灭,星辰在天上明明灭灭,她心中因王女恢复意识而唤起的希望之风,混杂着因王女三个看似平淡的问句,却挟卷来铺天盖地的漫天绝望的暴风雪让她瞬间喉头哽呀,说不出话来,希望混同着绝望也在她心中明明灭灭。
她匍匐在地上,泪流满面,嘴边喃喃,“……万幸……感谢上苍庇护,感谢女娲显灵……王女您终于醒了……”
许久不能平静。
自己王女神色空洞,原本秀丽的脸因为病情而瘦得有些脱相,只一双眼睛,黑,无神,又空洞。仿佛没了魂灵,却又如此清晰,只一双眼洞若观火,亦不动如山。
王女又重复,“这里是哪。你是谁。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却努力克制,只为将话语说清楚:
“我是杏,是王女贴身的总侍,也是端木王府的总管。从小您就将我带在身边,名字也是您赐予的。”
“这里是端木王府,是您的住宅。这是在圣音国的国都今城。”
“您的名讳天下人皆知,可除了今上,无人能唤。请您恕杏无状之罪,斗胆唤您名字。您国姓碧水,名南湘,袭端木王爵。您英明神武,天生神慧,您是天下第二尊贵的女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是先帝最看重的孩子,是天下人景仰的皇女。是九位公子的妻。是整个端木王府的天。您是端木王女碧水南湘啊……”
您怎么能失去记忆呢。
您怎么能忘记自己是谁呢。
您怎能忘记先帝呢。
您怎么能落水呢。
您怎么能受伤呢。
您是金枝玉叶是最最尊贵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日她匍匐在地上,觉得天地已崩塌,沧海桑田不过一瞬生死也不过眨眼。
绝望不可置信失落来回交替,疑惑在心中晃动,她不愿相信也不可置信,可那些问话和茫然空洞的表情与她相对。
变了,没了。她毫无办法,只能手无足措牵肠挂肚。王女是天,是她的天,她必须仰望守护的天,不曾想过其它。她从不曾想过。这守护的天会蹲下高贵的身,垂下通天的眼,茫然好似初生的婴孩,喃喃询问她:我是谁,你是谁,这是哪里。
心中彻骨的寒意仿佛冰冻的土地遇见春景煦日,又瞬间被百年不曾溶化的冰雪冻结。如此焦灼又如此绝望。她心中有种被伤害的疼痛,绝望,似乎又有被伤愈的滋滋声。她不知如何,只知道,她的天,她必须守护的天现在脆弱得好似一个茫然的孩子。
她的天。她必须守护的天。杏自小便跟随王女,她并不打算更改她许下的誓言,即便自己王女已经忘记,可她的忠诚并不会有所变化。
她还是她的杏。
一直守护着仿佛初生的王女走下去的忠诚的杏,无论前途多忐忑多不安多让人惧怕,她也无所畏惧。
她必须守护。
第3章 回首背西风,多少绿荷相倚恨
人为何活着。又因为什么能坚持着每日呼吸。
生活的艰辛,梦想的艰难,她作为一个初初成年的女子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曾存活过的世界。
她曾经享受过,经历过的事情:爱情,学业,初次的成功和随之而来的挫败;
以及那些她认识,在书上翻阅却不曾亲历过的字眼:婚姻,阵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都还没有经历过。
她未曾结婚。没有孩子。她甚至还未享受完她的青春美好时光。生命之弧还没有圆满,她对这个世界尚且抱有天真而甜美的期待。
当她在二十岁的一个平凡无奇的夜晚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不安宁的梦之后,睁开眼,为何是这个仿佛梦境一般的宽大雕花木床上繁复的床幔?她被无数的人围绕着,有人因为她的醒来而狂喜,哭泣,而吃惊,诧异,也有人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愤恨,憎恶,害怕……
狂喜和厌恶在无数张脸上来回闪现。
她莫名其妙看着周身突然上演的戏目,怀疑自己是否是因做梦做得太深沉,而忘记醒过来。
漫长的一生为什么又仿佛不过眨眼一瞬。而正当年轻的躯体又为何转瞬便更改了姓氏和血脉?
她胡思乱想着,她其实只想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失去生命,又是因为什么而获得重生?
她姓李,名字是平凡无奇的明月。而一觉醒来后,她变成了碧水南湘。
她成为了一个拥有九个夫君,拥有一座繁华的府邸,拥有无数财产钱帛,拥有无上尊荣和权威,拥有响亮名号和唬人头衔的碧水南湘。
一切总是这样金光灿灿烁人眼目,可她仍觉得一切只是空中的楼阁,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宁愿她还是那个叫着李明月的简单学生。最爱的事情是弹奏她最爱的巴赫,终生的梦想是能拥有一个被乐谱和录音碟环绕的房间。
她醒来后,莫名其妙迎接一个所谓从宫中来的宫人。
他穿着白得耀眼的衣服,捧着一卷同样白得耀眼的布帛,向她宣布一个莫名其妙的旨意:
——尊贵的皇帝因为怜惜她遭逢大变,身体虚弱,省却过多的繁文缛节,免去她进宫恭贺新登极皇帝的朝贺,也免去百官前来端木王府看望对她所会造成的疲惫。
一张旨意,便被限制了自由?
她接过旨意,心中有被现实刺激后的惊异和疑惑,可她仍不愿开腔。
自从她一觉醒来,惊觉这梦未免梦得太过真实,近乎惊悚,她便执着的闭紧了嘴,再不出声。
她死死的闭紧了嘴,甚至不愿再睁开眼睛,仿佛她还在梦中,仿佛她还在熟睡,仿佛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漫长的午觉,一个只需要再次睁开眼睛,就会重新回归的幻想。
这个荒唐的梦境太过真实。她本想坚持只要她不开口她便能一直身处梦中,却没想到她会这样迎接到莫名的生活。
这个身躯原本的灵魂已经在长岛冰湖中溺水死去。
那个先帝最宠爱的皇女,如今的尊贵皇帝唯一的妹妹,那个所谓惊采绝艳天生神慧的王女,她的魂灵已沉睡在永恒寂静的长岛冰湖湖底。而如今,接替她的却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旧灵魂。
同一个身躯,两个旧灵魂。
这个身体曾经享受的爱,这个身体曾经被人憎恶的恨。她是因为什么遭遇了不测,为何一个尊贵的女子会以这么狼狈的方式死去,为何作为一个皇女她没有平等的去获取皇位,又是为何在清醒过来之后却得到这么一条近乎软禁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