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踩上石头,那石头承受不住他的力度,猛地散开,他整个人顺着崖壁直直划下,尖锐的石头摩擦他的衣衫,在他皮肤上划割出火辣辣的伤口,绳子快速下滑,上面人惊得几个人赶紧一起抓住绳子,赵重九也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大人!”
裴文宣没有说话,在他快速坠落时,他狼一般观察着整个崖壁,然后骤然出手,一把死死拽在他早观察好的一个凸点,稳住身形之后,他轻轻抬头,冷静得完全不像第一次攀岩之人:“我无事,继续。”
他不会死在这里。
李蓉生死未卜,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裴文宣循崖而下时,山洞之内,闪电的光映照在苏容卿脸上。
李蓉看着他,她什么都没说,她面上没有一点改变,好像这是她早已接受、理解、认可的、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理由呢?”
李蓉开口,声音喑哑:“川儿……不该杀我的。”
她辅佐了李川一生。
她是他的姐姐,是在他们父母离开后,流着同样血脉,关系最亲密的人。
他就算担忧她权势太过,也不该直接这样痛下杀手。
“德旭二十五年,殿下在外云游,偶遇一位炼丹师,传闻身怀绝技,殿下多方打探,上山屡次相请,才将炼丹师请下山中,引荐给陛下。”
苏容卿声音很轻,李蓉慢慢睁大眼睛。
“德旭二十八年,陛下开始常感身体不适,开始彻查宫中,最后不了了之。不久之后,殿下当年敬献的炼丹师,死于酒后坠湖。”
“那个炼丹师有问题?”
“那个炼丹师,”苏容卿抿紧唇,“是世家精心挑选,由上官雅一手布局,刻意引导,让殿下偶遇。”
“所以,川儿以为我要杀他?”
李蓉觉得有些好笑:“他为何不问问我呢?问一问……”
“如果那个炼丹师当真是殿下故意安插在陛下身边,殿下会承认吗?”
苏容卿反问,李蓉说不出话。
苏容卿说的没错。
无论她是不是真的要杀李川,李川都不可能从她这里问出一个真相。问不出来,何必开口?
“后来呢?”
李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既然当时查出来,为什么不直接查办我?我送过去的人出了问题,他若要追究,大可动手。”
“他如何动手?”
苏容卿径直反问:“您当时,是代表世家的长公主,是手握重权的监国长公主,他如果要大张旗鼓动您,有多少把握?”
“所以呢?”
“所以他选择了下毒。您每七日去宫中一次,与他对弈,棋子之上,就是香美人。日积月累,早已入骨浸脾,所以,德旭二十八年后,您身体一直不适。”
“从那时候起,你就知道。”李蓉看着苏容卿,“知道我中毒。”
“是,”苏容卿垂下眼眸,“我将解药放在香囊里,让所有人佩戴上,延缓毒性。”
“为何不救我?”
这话问出来,仿佛是不能回答一般,良久的沉默。
“说话。”
李蓉捏起拳头:“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是上官雅,和我,一起决定。”
苏容卿说到这里,声音带了些颤:“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世家。一旦我们和李川起冲突,你会立刻倒戈。所以我们决定观望,有香美人的解药在手里,要为你解毒是随时的事,杀了你,也是举手之劳。”
“后来呢?最后是谁决定杀我?”
“后来,李川日益病重,在你死那一日清晨,李川在宫中呕血不止,他召裴文宣入宫拟下遗诏。裴文宣得遗诏之后,李川问了他一个问题。”
“他问裴文宣,他死之后,若你谋反,裴文宣怎么办。”
“裴文宣告诉他,你是他姐姐,你永远不会这么做。”
这话出来时,李蓉定定看着他,眼泪终于从眼睛里滚落而出。
苏容卿顿了顿,李蓉只道:“继续。”
“于是李川知道,裴文宣永远不可能杀你。因为他心里的你,永远不会背叛。”
“等裴文宣离开后,李川陷入昏迷,昏迷之前,他下了一道死令,要求毒杀你。而上官雅在得知他昏迷时,第一时间锁宫,阻止所有人人出入,然后告知我,这是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李蓉忍不住笑了。
苏容卿也笑了:“拿到公主府掌控权的机会。”
“所以,裴文宣来找我,是因为他拿到了遗诏,想和我最后谈一次,那时候你还不知道锁宫之事,还像以前一样,担心裴文宣被李川利用,身上带着香美人的毒,给了他解药香囊。后来你得知了上官雅传信,在李川给我下毒时,你明明可以解毒,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是。”
苏容卿没有否认,李蓉点头,表示理解:“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李川要在最后一刻杀我。他可以早一点杀,为什么拖到最后一刻?”
“因为在陛下心里,整个宫廷、朝堂,都只是一局棋。他人生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持棋局的平衡。”
“当年世家昌盛,陛下铁血手腕,斩上官族人过半,连他的舅舅都被他亲口下令斩杀。又灭苏氏全族,威吓百家。其实那时候,世家便已暗中结盟,意图谋反,只是陛下突然宣布退居宫中,修仙问道,殿下成为监国长公主,世家才得以安抚,决定忍耐。其实这就是陛下平衡的手段。”
“后来陛下暗中抬裴文宣,裴文宣秦临一文一武扶持寒族,与殿下形成对抗之势,那么殿下想,如果陛下一死,这个平衡,还在吗?”
“为何不在呢?”李蓉不明白,“裴文宣身为寒族之首……”
“可若你要杀他呢?”
苏容卿打断李蓉的话,李蓉有些茫然,苏容卿苦笑:“殿下,三十年,裴文宣对您是怎样的心意,在他和陛下说,‘您是陛下姐姐,绝不会谋反’的时候,还不清楚吗?他与您政敌这么多年,可到最后,都不曾想过您会背叛。”
“裴文宣不会杀你,而你身后,有我,有上官雅,你若想杀他,太容易了。”
李蓉愣愣看着苏容卿:“一个棋子对一个棋子,李川心中,制衡您的从不是裴文宣,是他自己。如果他死了,您还活着,这一局就失衡了。”
“留下裴文宣和秦临辅佐李平,对抗以太子为首的世家,血洗争夺之后,棋局才会平衡。下一任君主,才不会面临和他一样登基之时被任何一方掣肘之局。”
“如果您活着,只要您出手杀了裴文宣,寒门便再无抵抗之力,而您身为长公主,权高至此,新君容不下您,而您也容不下一个,会钳制您的新君。”
“所以殿下,其实,有没有那个炼丹师,您与李川,都是必死之局。只是早晚而已。”
李蓉说不出话。
苏容卿说的每句话,其实都没错。
利欲熏心,她当年忍李川,是因为李川是她的弟弟,如果是李平或者李信任何一个人登基,如李川一样违逆于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在高位惯了,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紧紧抓住权力。
如今回头来想,别人面目全非,她又何尝不是?
炼丹师是李川不相信她的引子,可如果李川是十七岁的李川,早就打上她大门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只是四十八岁的李川,早已是谁都不信、也谁都可以舍的君王。
李蓉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所以,你如今所做一切,是为了报仇吗?”
“殿下,”苏容卿苦笑,“上一世的事,重活一辈子,谈什么报仇?容卿只是觉得,哪怕重来一世,李川也重蹈覆辙。”
“李川太有野心、也太难操控。他容不了世家,也容不下未来的殿下。殿下您不是甘愿当养于深宫后院中的女子,李川登基,早晚有一日,你们要走到刀剑相向。”
“上一世我们对李川不好吗?他被李明废了,成为落难太子,是世家集结百家之军力,送他上的皇位。可后来呢?”
“他贪功好大,上来就要北伐,要改制,后宫独宠秦妃,前朝打压世家臣子,杀舅困母,将太后囚禁于行宫,又造冤案,陷害我苏氏一族。直到最后,为了权力,连你都没放过。”
“这样的君主,”苏容卿盯着李蓉,“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