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了吧。”她看着那边的空气,“自打你把它召唤出来后,一根看不见的线就把你们绑在一起啦,你去哪里,它就只能跟着去哪里,可惜你看不到它,它也无法与你讲话。”
“当真”他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声音有些颤抖,“那妖怪真在我身旁那为何我看不见虚谷先生说只要召唤出来就会看见它的啊”
“人心有悔,悔重如海,生拈花。白衣无面,执花于手,有异香。生大悔之心者可召之,得其花,可回当初,七日后失人身,成拈花,游荡世间,永无绝期。”她缓缓道,“我看过的一本关于妖怪的书上是这样描述它们的,不过后面还有一句话。”
“是什么”他急切道。
“大悔之人,必怀罪孽,或伤人,或伤物,若得谅解,拈花不现。”她拍了拍他的肩,“听得懂这话的意思吧”
他怔住。
这时,桃夭走到那团虚无的空气前,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点点头。
“这不可能的”他喃喃。
桃夭走回来,正视他的眼睛“芽芽从来没恨过你。所以作为你悔恨根源的她,并没有想过要重走她的人生,所以拈花才被卡住了,无法与你相见继而完成它的任务。就这么简单。”
他倒退两步,用力摇头“不可能她怎么能不恨我我对她犯下那样的罪过,她不可能原谅我”
她瞪他一眼,抓住他的手“走吧,拈花说带我们去个地方。”
5
天明时,他们站在城中某条不起眼的小街上,眼前是一座简朴的宅子,围在垂着藤蔓的灰墙之后。
她拉着他跳到墙上,偷偷俯瞰院中的一切。
两个岁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闹,像是兄妹俩,三十来岁的汉子在后头大声喊他们快去吃早饭不然去学堂又晚了。不多时,房门后走出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荆钗布裙,白净秀气,只是眼睛上围了一圈黑布,她摇动着手里的衣裳说“孩子他爹,天凉,让他们加件衣裳再走。”
汉子赶紧回头拿过衣服,嗔怪道“你光说他们,你自己咋穿得那么单薄。虽说你名字叫芽芽,听起来年轻,难不成还能年轻一辈子咋这么不注意身体呢”
女子叉腰道“你是嫌我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生气了。”
“别啊娘子,我一会儿带你最爱的芝麻酥糖回来好不好,别生气啊”
“那还差不多。”
两个孩子在另一头喊“爹娘,我们上学堂去啦”
“等等,饭都不吃啦”
“来不及啦”
在被发现之前,他拖着桃夭跳下来,失了魂魄般靠在墙上,再不见什么天下第一的气势,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全部脆弱与惊喜。
“拈花说鬼渊的怪物弄瞎了芽芽的眼睛,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们没有吃掉她。也许是嫌她的肉太少吧。”桃夭看着两个小孩子蹦跳远去的背影,“她爬出鬼渊后,命大被一个路过的猎人救了,并被好心的猎人抚养长大,最后还嫁给了猎人的儿子,十年前,夫妻两人终于自障州迁来帝都,靠小生意谋生,后来又有了一儿一女,日子也算安稳了。”
他强撑着自己的身体,问“它怎么知道”
“当你诚实地讲出你的悔恨召唤出拈花之后,你、芽芽、拈花,便成了互相牵连的整体,你与芽芽的一切都会被拈花知晓,这就是拈花的妖力啊很难跟你解释清楚的。”桃夭朝他吐了吐舌头,“总之你信它就是了。拈花是为数不多的不说谎话的妖怪呢。”
第六章 拈花(6)
他沉默许久,说“我想见她。”他抬头看着桃夭,“那天你说我病了,你没说错。纵横江湖二十年,我未娶妻,无儿女,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只有这把剑,以及一身伤病。大夫说我心脉已损,无药可医,也就这一两年了吧。”
“好可惜呢。”桃夭看着前方的院门,“想去就去吧,现在你每个愿望都可能是遗愿了,赶紧的。”
“你说话真难听。”他忽然用力摸了摸她的脑袋,“本来想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跟我说实话。”
“所以就别问了,我就是个无辜牵扯进来的人质罢了。”说罢,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你写给拈花的信,上头写满了你所有的悔恨,然后用黑线缠起来包在符纸里。”
他点头“虚谷先生说一定要这样做,黄纸信,黑线缠,九十九圈不可少。”
“给我吧,你现在不需要它了。”她伸出手,笑。
他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就当我给你的谢礼。”他把东西放到她手里。
“太寒酸了。”她啧啧道。
他笑笑“后会无期,有缘再见。”
“我没那么快死的,咱们不可能在黄泉路上再见的。你先走为敬吧”桃夭坏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无奈地笑笑,转过身,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轻轻推开了那扇陌生的院门。
正在院中晾衣服的芽芽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脸来“是谁呀”
他每朝她靠近一步,眼圈就红一层。
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说封无乐会哭,那肯定会被当作一个巨大的笑话。
芽芽又问“到底是谁呀是李婶么”
他停在她面前,突然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呜呜”地哭出了声。
芽芽被吓住了,不敢动弹,胡乱地摸着他的脸“这是谁呀谁呀”
“对不起,对不起,芽芽,对不起”跟随他二十年的噩梦与孤独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没有谁能度他,眼前这个女人才是他的佛。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他的脸上,整个人僵住了,颤着声问“是是小哥哥是小哥哥么”
他不说话,哭得更厉害了。
“是你啊,真的是你啊。”眼泪很快浸湿了她眼上的黑布,沿着脸颊落下来,“你回来看我了,终于回来看我了。”
听到动静的汉子从里屋走出来,一见着这情景,目瞪口呆道“这这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她忙朝他摆摆手,欣喜道,“孩子他爹,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当年救我性命的小哥哥。”
汉子转惊为喜,忙上来作揖“原来是恩公啊”
他松开手,却不起身,仰望着这个阔别多年的故人,总觉得她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为何你要这样”眼泪还是止不住,他看着她,“你忘记我对你做过什么了吗你的眼睛”
“没有忘啊。”她笑着打断了他,“不是你捏住恶人的胳膊,我就被烧死了。不是你给了我灵药,我就病死了。你救了我两次。我只记得这些。”她深吸了口气,俯身扶住他的胳膊,“快起来,咱们回屋说话。”
“对对,恩公快起来吧,别太激动了,身子要紧。”汉子也赶忙过来搀扶。
“孩子他爹,中午加几个菜”
“好嘞”
他被夫妻二人簇拥着,第一次以一种受欢迎的身份,加入到一场久别重逢的喜悦中。
一生无乐能在生命的末尾走进这样的一座小院,流尽积存二十年的眼泪,再与故人吃一餐饭,前尘往事,恩怨是非,尽散于秋风之中。如此,无乐剑大概不会再想认他当主人了吧。
“啊,风沙好讨厌呀。”桃夭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睛,鬼头鬼脑地从围墙上滑下来。
“你哭啦”身旁那个一身白衣,头戴斗笠,脸孔隐在面纱之下的妖怪盯着她,一个竹篮挽在它手里,篮子里摆着各色鲜花。
“鬼才哭了”她赶紧又揉了揉眼睛。
“好吧,那我走了。”它转过身躯。
“站住”她呵道,“你就走了”
“书信已烧,我无需再受封无乐牵制,自然要走了。”它奇怪地回答。
“不是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卡在封无乐身边,既不能完成你们之间的契约,又不能离开他。本来你们拈花就孤独,唯一的生存乐趣就是四处游荡自由自在。要不是我,你”
“所以你想怎样呢”拈花叹气,“都说桃都的桃夭生性凉薄,无情无爱。你是真的诚心帮助封无乐,还是另有目的,你自己清楚。”
“目的”桃夭望天,“我有什么目的,我就是看大叔长得好看才顺便帮你们当中间人的好吗”说罢,她又立刻满脸堆笑地看它,“你看,好多妖怪想见我都见不到呢,现在我就在你面前,快告诉我你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脑热吗拉肚子吗失眠多梦吗千万别错过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