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出不去呀。”
“现在可以了。”
“真的”
“来,我牵着你。”
今夜的京城跟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深秋天凉,却丝毫影响不了街头往来的男女。商铺里的喧嚣,酒肆里的笑闹,各种声音与气味,在城池的每个角落里欢喜地游走。
妇人牵着他,往百草谷的方向走。
他新奇地看着四周,说“原来此处的夜晚如此热闹。”
妇人笑笑“那就多看看吧。”
“好呀。”他笑得特别灿烂,“把鱼羊草交给你,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是吗,那就好啊。”
“你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不用担心。”
“百草谷很远的,不用送我了。”
“要送。”
“罗喜喜,你从来不问我叫什么”
“我知道你是一只傒囊。”
“我是说我自己的名字啦。”
“你有吗”
“好像没有诶”
“那就叫你傒傒好了,哈哈。”
“那不是跟你的名字一样了吗。”
“不好吗”
“好呀”
他们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桃夭与抱着滚滚的磨牙。比起前面这两人,向来以话多著称的他们,反而一路上都没说任何话,只默默注视着前头那两个兴高采烈的人。
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自夜色繁华走到灯火阑珊,一直走到一座拱桥上,妇人才停下脚步。
而此时,桥上只剩她一人的身影,她看了看身旁,那个一直牵着她的手闲话家常的小娃娃,不知何时没了踪迹,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天地之间,连一句分别时该说的话都没有留下。
一场没有告别的告别,总好过抱头痛哭吧。
桃夭跟磨牙走到妇人身旁,桃夭四下看了看,淡淡问“走了”
“心愿已了。”妇人一开口,却是男子的声音,又抬手拍了拍衣衫,一张穿着一根头发的纸人自她身上抖落下来,再看,哪里还有什么罗喜喜,月色之下,只得一个柳公子。
磨牙惊愕地指着他“怎的是你”旋即又拽住桃夭“你们不是找罗喜喜去了么不是说一日之内必有消息么没找到”
“找到了啊。”柳公子活动活动筋骨,说,“我柳公子想打听的人,哪儿都藏不了。”
“那为何你”
“她仍在京城。”桃夭趴在桥栏上,看着月色在河水里跳跃,“嫁了人,夫君做布匹生意,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她还是没有当上厨师,在店里帮夫君的忙,日子也算平顺。”
“你们见到她了”磨牙急急地问,“她是怕了,不肯来见”
桃夭笑笑“她压根就不记得这个孩子了。”
磨牙一愣。
“年少时的愿望,百草谷里刻的名字,被狐狸咬到的孩子,她都不记得了。如今她只记得谁家还欠着他们的货款,考虑着明年要不要再开一间分店,担心着她夫君咳嗽的老毛病。”桃夭耸耸肩,“他家的布匹颜色花纹都还不错,临走时我还买了一些,回头给你做新衣裳。”
磨牙很沮丧“你们为何不提醒一下她。”
“没有意义的,她真的忘记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想记住。”柳公子道,“不如只拿她一根头发,让那妖怪走得开心些。”
磨牙沉默。
“傒囊这种妖怪,生于孤寂,所以才那么喜欢去牵别人的手,一高兴便跟着喜欢的人离开出生地,以至于丢了性命,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桃夭叹气,“所以我说这种妖怪一无是处啊,为了贪恋那一点点有人相伴的小温暖,连命都可以不要。”
磨牙一屁股坐下来,喃喃道“可是他怎么能坚持这么久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一个大夫的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傒囊这种诞生于虚无之中的妖怪,死了便是消失,连个尸体都没有。”桃夭思忖片刻,“只能说,心愿这种东西,有我们估算不到的力量,连死亡都可以被忘记。”
磨牙垂下头“他说他想不起槐树精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应该是提醒他不能走远,走远了就会死吧。上了年岁的树精什么都知道。”桃夭猜测着。
“那他自己不知道么”
“怎会不知道。”桃夭挠了挠鼻子,“大概总想着再多走一步,多走一步,万一不会死呢。毕竟这种小妖怪的脑子不是很好用。”
磨牙无言。
桃夭回头看了看他“不过现在讨论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总算亲手把鱼羊草交给了罗喜喜,如此,一切就是圆满。让一个心有执念的灵魂离开,唯有这一个法子。”
磨牙深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倒是你,怎的不反省一下为啥能看见一个已经死去的妖怪”桃夭又瞟了他一眼。
磨牙想了想,摇头“不知,也许是佛祖要我看见他的。”
“是你时运低罢了。”桃夭嫌弃道,“回去好好洗个澡,去去霉运。”
“你跟柳公子不也能看见他”
“你能跟我们比吗让你洗澡就洗澡一天洗三次”
“”
此时,柳公子靠在拱桥的另一边,懒懒地打量着周遭的夜色,自言自语道“有的家伙善忘,年少时的热血到底被岁月浇成了洗锅水。有的家伙太蠢,别人一丁点好,便记了一辈子。”说罢,他看了看手里的鱼羊草,笑笑,小心地揣进了怀里。
今夜的气氛略有些奇怪,一贯吵吵闹闹的三个家伙,却在拱桥上相安无事地晒着月亮。磨牙捻着念珠,喃喃诵经。桃夭支着下巴,看着河水发呆。柳公子稍微烦一点,因为滚滚终于忍不住跳到他身上,非要把鱼羊草找出来吃掉,这只狐狸把他对月吟诗的兴致全毁了唉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汴京城的这个秋夜里,消失了一只妖怪。
这只妖怪出生在百草谷,一无是处,喜欢牵人类的手,为了一个姑娘的愿望,离开了不能离开的地方。
第三十五章 暗刀(1)
楔子
有的岸,离开一次便无路可回。
出乎意料,柳公子居然没有把鱼羊草用到他一言难尽的厨艺里,而是找了个挺好看的盒子,把鱼羊草小心翼翼地装起来,放到了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反正滚滚把厨房跟他的住处都搜遍了,也没寻到这个烹饪界的宝物。
那天清晨,桃夭在勉强喝下那碗飘着微妙糊味的粥时,忍不住问他“你已经有鱼羊草了,厨艺可以突飞猛进了,就不能让我们吃得开心点”
可柳公子隔了老半天才回一句“舍不得。”
正常情况下,说这话时他应该翻个白眼,一脸“给你们吃就是暴殄天物”的不屑。但这次他偏没有,语气特别正常。
那是一只妖怪唯一的遗物了也许他是舍不得这个。
总之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早餐的气氛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正经与严肃。虽然那晚之后,大家谁都没有再提到那只蠢妖怪的名字。
不吃就不吃吧,既然是遗物,就好好收起来。
只是苦了司府上下的人,也不知还要吃多少不是人吃的东西苗管家也是,大不了再请个大厨嘛,把柳公子扔去洗衣扫地带孩子大家肯定双手赞成皆大欢喜。
不过这几天好像都没见着苗管家,连吃饭的时候都不见他的踪影。偌大的司府里,谁在谁不在,总是得过上好些时候才能察觉,毕竟这里地大人少,同一屋檐下也不见得天天能碰上。住在这座宅子里的家伙们,大多数都没有存在感,除了那两位少爷。二少爷不显山不露水,总是刻意收敛,宁可独处于僻静地读兵书,也懒得与人交际,平日里他跟马说话的时候都比跟人说话的时候多。但也怪了,他越是远离人群,越惹人留意,反正桃夭非常留意至于大少爷,被弟弟关完禁闭出来后,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放飞自我,除了跟丫鬟们学绣花之外,还重金组织府中家丁玩蹴鞠,球门没见他踢进几次,踢中无辜路人倒是常事。好不容易不玩球了吧,他又开始折腾蟋蟀,弄来了什么号称“金甲无敌大将军”的玩意儿,天天蹲那儿拿个蟋蟀草往蟀盆里逗弄,标准的大户纨绔败家子模样。
每次一见到司静渊,桃夭都要早早躲开,因为她不但对他干的各种无聊事毫无兴趣,更怕他拉住自己问东问西,非要她把来帝都之前遇到的种种都说给他听,并且想方设法打听她的背景,说什么能把他救出来的人不可能只是个喂马的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