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明白那番话原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如何不明白她的用心,却还是依照她的意愿一步一步踏进预设的陷阱,如此心甘情愿地受这冰火两极之苦,如此心甘情愿地用这苦这痛来偿还她曾经的苦曾经的痛。
眸子深处一点一点浮起悲凉的无奈,这一世,是注定要亏欠她幸福了。如果,可以偿还她承受的一点点痛苦,那么,无论多么痛苦艰难,他都会活下来,活着来承受她的怨恨,她的——折磨——
盍上眼,风静为强迫自己在冰火交替的痛楚中沉入梦境。不曾信过天,此刻却希冀苍天垂怜不要再见她惨酷而死的一幕,而是梦到棋盘初遇的当年。
点点沙漏,天色渐明。晨雾缭绕湖面,花叶蒙胧如诗。
凉楚不知道曲红颜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夜用不死不休伤了风静为,俨然深仇大恨剥皮噬肉的样子;清晨一大早却要自己陪着她来这湖心小筑探视他,还叮嘱要好好诊脉,一脸的关切。
宫主,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莫非,你依然爱着他,放不下他?
曲红颜沐浴之后褪去染血白衣,却还是一身如云清邈,不理会凉楚眉目之间的探询怀疑,只冷冷定定地端详着清卓如雪的风静为:“如何?”
凉楚收手,指尖似无意却有意地触到腕侧的伤口。风静为呼吸一窒,脸色雪清,冷汗如雨潸潸而下。显然,冰蚕丝残留在他体内的阴阳两性被引发了。
曲红颜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宫主,凉楚曾提及不死不休发作的痛苦,这痛苦几乎不是人可以忍受的。华青非一代奇才独步江湖也被逼得自绝身亡,而风静为——”凉楚余光一扫床上的人,神色有异:“他内力全失,按说抵挡不住冰火之苦,但现在看来——”
“他不仅挡得住发作的痛苦,甚至还可以——”曲红颜秋眸凝冰,杀气恨意破衣透骨:“安——睡——好——眠——”她目光如剑死死钉住风静为冷汗涔涔却依旧不改安详宁定的容颜,他清色的唇角甚至还噙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浅笑。
多少年了,自己向往的就是这么淡淡一抹微笑,为了这淡淡一抹微笑,自己辜负了十八十九的青春,蹉跎了二十的年华。守着岌岌可危的江山,守着寂寞无人知晓的宫墙,守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梅花,等他,等他浅笑明华来赴执手偕老的约——
却不知道他在离开的那一刻就弃了盟背了约——
她却这样痴痴地等了五年——
等来的不是微笑,不是赴约,而是——流放边疆——充作军妓——
曲红颜十指紧紧扣入掌心,“那你以为如何?”
凉楚敛了敛眉:“我方才诊脉觉得竟比昨日强了许多。按说如此病重,再则剑伤心脉,昨夜又为不死不休所伤,纵使有牵落花吊着命,也只能一日弱似一日,决不可能有如此生机勃然的脉象。如此异象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死,非但不想死,而且还有着极其强烈的生存意念。”
“哦?”曲红颜挑眉,冷冷看着青衣如墨左袖染血的的端丽男子,不想死?原来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你并不是那般的残酷绝情,你还会珍惜一个人的命,原来,你——不——想——死——
“人自身其实得天独厚,是有修复的能力的,这天地孕育赐予的能力比药物更神奇,即使世间灵药牵落花也不及这效果之千一。”凉楚以为曲红颜不信,忙加以解释。
曲红颜敛去冰冷嗜血的杀气,笑了一笑:“我原本还担心,如今看来却是白操了心了。”她明明笑着却比方才冷颜无笑时更加残酷憎戾,那微笑,看在凉楚眼里是魔。
宫主,你究竟要做什么?
曲红颜却只死死盯住浅笑微微得甚至明静圣洁的风静为。
你——不——想——死——
如果让你尝尝我当年痛苦的滋味,你还会——不想死么——
风静为醒来时,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曲红颜坐在床沿,白衣如雪容颜如花,褪去了一身的清冷。她没有看自己,明眸悠悠望着窗外,沉静高邈,依稀是当年明颜雅致的九公主莫音璇。
他不知道窗外究竟是怎样的风景吸引她如此专注地眺望。他只希望,如果可以,这窗外风景永世不变,每一天,她都可以这样淡淡静静宁宁和和地倚窗眺望,每一天,都可以如此时这般,轻轻暖暖,没有怨恨的冰寒。
而自己却不能奢望有解脱的一天,但是,如果可以在有生之日见到她慢慢消融宣泄了仇恨,找到本该属于她的平静幸福,那么,也就没有遗憾了。这么想着,注视曲红颜的目光氤氲出浅浅温柔。
曲红颜蓦然有所察觉,回首、低头,迎上风静为柔和轻怡的视线。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震。
风静为,原本是何等杀气煞气卓然冷厉的一个人,负手望天当真比天还来得孤高清远。从昨夜他醒来却察觉他一身杀气煞气已是荡然无存,整个人平和得象钝了的封匣的断剑,徒留清寒而已。然而,如今,此刻,眼下,竟是连这清寒都灰飞烟灭了,只是温柔,只是关怀,只是欣慰,只是淡淡忧伤的无奈。
这也是风静为?怎么可以如此柔软,柔软得好像绵绵的白云,几乎容不得伤害?
曲红颜压下心中的怔忪,出语如冰:“原来沙场纵横杀人无数的风静为并不是如传言那般绝情,任何人都下得了手,”她玉指纤纤,扣住风静为左腕死死一紧,满意地看到风静为脸色清透得泛紫,感到十指之下肌肤一时如火一时如冰,汗拔如雨:“这样的痛苦也忍得住,也要挣扎着不愿死去,你这般爱惜自己的命却不曾把别人的命当命。你——”她俯下身,红唇几乎挑逗着要贴上风静为苍冷如雪的唇:“为什么——不去——死——”
风静为垂眼,静默无语。
“你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过你?不,恰恰相反,你激怒我了,”曲红颜遽然起身退开床沿几步,衣袖一拂,说不出的意兴风扬,那笑容那神采是邪恶的却耀眼之极:“当年的债,我要一笔一笔讨回来。除非——你死——”拂袖而出。
风静为闭目,忍受不死不休惨烈的疼痛。音璇,红颜,你错了,我不是珍惜这条残命,其实,从你在凌华宫推开我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存生念了。也许更早,在江湖传出“红颜一曲梦中死,一曲红颜死如梦”时,我就有死在你手上的觉悟。争得一口气苟延残喘到今天是为了让你泄恨。你恨得那么深怨得那么深,我死了,你如何纾解纠缠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怨恨,如何寄托毁天灭地的怨恨?!
为什么——不去死——
难道,我还是错了?我不该活着,存在在世上提醒你刻骨伤痛铭心怨恨,而应该去死,带走不该发生却发生的一切?
时光如水流逝,至寒至烈的疼痛慢慢缓和下来。
风静为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吱砑——”一声门被大力推开,原本清清竹香淡淡水气的屋子里顿时充斥着俗艳刺鼻的香粉味。
风静为死寂的心一跳,猛然醒悟曲红颜想做什么。右手一撑,支起虚软无力的身子,幅度太大扯得胸口剑伤再次爆裂,血迅速浸透白纱染红青衣。不死不休再次发作,眼前一阵黑一阵五光十色,支撑身体的右手止不住颤抖。
昏迷十几天,首次开口,声音早已喑哑得如刀锯:“你——”
曲红颜望着风静为凄厉如鬼的容颜,颤抖不止的身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得意。她笑得美如仙子恶如妖魔:“当初你发配我去东野贺兰作了军妓,今日,也要你尝尝这蹂躏之苦!高高在上不染烟尘的风静为也有被拉下云端污如烂泥的一天,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呢!”顿了一顿,曲红颜笑得愈发邪恶愈发绝代:“可惜,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错过这场好戏。不过,我会在这里看着,替千千万万死在你手里的冤魂恶鬼看着,看高贵的天下第一人是如何的放浪!”
她退开几步,身侧五名女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床榻。看这五人的衣着打扮容貌气质,显然都是曲红颜精心挑选出来的,俗艳不堪风尘入骨。曲红颜怕节外生枝,还在五人身上下了春药,此刻个个脸颊绯红骚姿浪态。朝风静为扑去竟是虎狼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