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想得清楚,归根到底,她还是需要男人,不是物质上,也不能说精神上,而是,她还爱他——她喜欢看劲草认真的样子、发怒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各种样子。她还不愿意放手。劲草算凤凰男吗。未见得。他们家在老家,还算有几分体面,可上海的生活,硬生生把他逼成了凤凰。在父母的支持下涅槃。他就必须对父母感恩戴德。这就算不错啦!劲草还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拿了父母的钱、房,不管父母的也大有人在。翁阿姨不就是例子么。
在京都喂鹿的时候,两位家长起劲,茉莉看着婆婆和妈妈的背影,转头对劲草,“你和我,都是受害者。”劲草没理解。过了一会儿,才道:“又收到短信了?”茉莉失笑,说没有,以后都不会收到了。
劲草问:“找到罪犯了?”
茉莉停顿两秒,“没有,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要我们感情好,过得好,谁挑拨也没用。”
话赶话到这儿,劲草也些动情,他一把搂住茉莉的肩膀。茉莉说干吗。劲草道:“搂我老婆不行呀。”茉莉不挣扎了。两个老太太欢声笑语中。
“什么才叫孝顺老人。”茉莉苍茫地。劲草不说话。茉莉又说:“非得像一块糖融化在咖啡里,自己都没了,消失了,才叫孝顺吗?”
劲草低头看看她,劝解说别想那么多。
茉莉是想孝顺老人的。多少年来从未这么主动过。可是善亚却没给她多少机会。从日本回来,善亚便病倒了。送去医院,一天一天瘦,精气神像被抽掉了。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两口子忙得没日没夜,顾不上囡囡。茉莉只好把女儿寄放在老妈那儿。
顾得茂正要出门,他还打算在事业上东山再起,听说亲家的病情,随口点评,“人,女人,不要太好强。”茉莉厌烦这话,可又懒得反驳。她带着气进门。
玉兰问:“茉茉,你是不是对妈妈有意见。”
茉莉说没有,又问孩子作业完成得怎么样,老师在家长群里问。
玉兰不被她误导,继续问:“有意见提,别憋着。”
茉莉意识到,老妈这才真的发作了。日本的那些欢声笑语都是装的。现在等于反攻倒算。她想挑明了?为什么?茉莉大脑迅速运转,她走去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再一转身,她就必须有对策。明白了。或许老妈正在引诱她提问。只要她问,“你有没有发过匿名消息”之类。吴玉兰便会坚决否认。然后,事情就结束了。搞不好人家还会倒打一耙: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妈妈?不行,证据不足,还不是审判的时候。
茉莉转过身,微笑已经换上了。或许可以讲究点策略。她把问题拋回去,“妈,你怎么会觉得我有意见呢。”
第37章
吴玉兰站起来,随手拿起茶几下的剪刀。
茉莉唬得后退半步。干吗,要杀人?!
玉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电视机柜旁,抽出花瓶里的康乃馨,熟练地修剪着枯叶。她背对着女儿,“你是我生的。”奇怪的开场。
茉莉没接话。
玉兰继续,“你现在的动作,神态,表情,说话,你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对我表达不满。”
茉莉灵关一闪,抓住机会,对手话音没落她就问:“你是么。”
呜呼,这经典的问句。
她曾经把这三个字甩给艺凯、凌霄、劲草,还有谁?总之,这仨字,单调的音节,听上去平平无奇,但却仿佛深水炸弹,只要抛下去,每次都能炸出鱼来。
吴玉兰慢慢转身,似乎并不打算接招,或者根本是一场误会。顾茉莉越来越看不清局面。
“是什么?”玉兰问。
茉莉只好急转弯,“你还是那个希望我幸福的妈妈么。”
玉兰坚定不移地,“我永远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过得好!”
茉莉打温情牌,“妈,你放一万个心,哪怕我结十次婚,我也永远会把你带在身边,管你到底。”
“我可没打算参与到你的十次婚里。”
“就是个比方。”
玉兰口气冰冷,“你的婚姻如果失败了,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那就是因为你们经营不善,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合适。”
“我去医院。”茉莉不纠缠。想撤。她累。身体累。心更累。吴玉兰追讨,“现在想当孝顺儿媳妇了?晚了。”
茉莉不理会,拎起包朝外走。
玉兰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以为你婆婆走了你就能过好小日子了?!”
电梯前,茉莉站定了。电梯上行,她必须等过这恐怖的几秒。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笼罩在老妈的目光之中,万箭穿心,无处可逃。偏过头,遥遥望,站在门角的吴玉兰是那么陌生。顾茉莉忽然发现自己在抖,不自觉地。像小时候发烧打冷颤。害怕。恐惧。无助。她把手插进裤子口袋。
“妈——”茉莉声音颤抖,求饶了。
吴玉兰盯着女儿,目光如鹰隼。这可是她生养陪伴栽培了三十年的女儿呀!她的命,她的依靠,她的全部!
“我不管你,谁管你。”玉兰字字铿锵。
叮铃一响,电梯门开了,茉莉迅速走进去。门自顾自关闭,轿厢刚下沉,她便哭出声来。
善亚病重,家里人能来的都来了。凌霄出差,榴榴陪真亚过来。美亚一个人来的。她来上海,还为处理儿子和媳妇的纠纷。党文萱正式提离婚了,就差办证。真亚去医院看看就走了,她身体不好,最怕探病,免得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真亚走之前留的有话,劲草和茉莉听得出来,这时候来,等人真要走她就不来了。直接葬礼上见。
劲草虽觉得大姨不近人情,但大姨终究大姨,他只能接受。茉莉偷偷问榴榴,“大姨没说要带孩子?”
榴榴道:“自身都难保了,哪管得了下一代。”
美亚倒是跟二姐说了好些话。她也是自伤。她就没善亚这种好命。到底没进上海来。一转脸,她又跟茉莉叹,“你婆婆这后半辈子末末了,够风光了,上海的房子也住了,孙女也抱上了,生病在上海治,还有什么话说。”又说,“二姐命好,摊上你这么个儿媳妇。”
茉莉不好意思,故意奉承,“文萱也不错的。”
美亚摆手,“还博士,书都读到阴沟里去了,不懂道理。”
“真要离?”
“是她要离。”
“牵牛呢。”
“他老子娘被这样对待,他要还有点囊气,那就……”美亚想说狠话,但又舍不得钱,儿子结一次婚,她半辈子的积蓄没了。这边离掉了。下一次怎么办呢。她儿子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娃娃还没有呢。
病入夏天。医生建议接回家,那意思是,该吃吃,该喝喝,进入倒计时了。劲草哭了一通。跟公司请了长假。前前后后为老妈料理。保姆年纪大了,避讳气,不肯继续干了。劲草毕竟是男的,手笨,小家里里外外杂事,买汰烧,都由茉莉操持。
茉莉不是不能吃苦。但有一项工作,实在令她发窘。给婆婆擦拭身体,劲草不能做,虽然是母子,但毕竟男女有别。那只能她干。这对她和善亚来说,都很挣扎,茉莉又端着盆进去了,水是温的,毛巾漂在里头,茉莉叫了声妈。善亚便闭上眼。自己的身体裸露在儿媳妇面前,是那么狼狈。茉莉呢,除了手上动作要快,还得屏住呼吸,因为她已经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快。囫囵吞枣……茉莉尽量不把面前的躯体当成活物。就当成厨房的灶台,当成窗棂,当成地板…善亚呻吟。病痛还在折磨着她。茉莉连忙停手,她以为自己的做工太过潦草。劲草大喇喇冲进来,他夺过茉莉手中的毛巾。显然,他对老婆的护理不满意。
茉莉只好后退。她看着劲草把毛巾投进盆里,加点热水,拧干,然后跟擦拭神像一般清洁着善亚的身体。看他那肃穆的表情。
茉莉突然感觉羞愧。她脑中浮现画面。但一时半会还不能跟眼前的景致对等。但她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正是三十几年前从这具瘦小的身体里诞生的。这是永远不可超越、不能改变的。
茉莉当然意识到劲草对她的不满。可是现在,她还能往哪里去。回娘家不现实。离家出走么,榴榴那也不能收留她。眼下,她必须识时务,马拉松就要撞线。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她要求自己尽量放平心态。可是,没过几天,善亚最后的安排又让茉莉陷入麻烦——张善亚不要落叶归根。她一定要死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