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最适合他发泄怒气的人似乎是自己。他算不得是李濂的臣下,也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论理他是囚俘,即使他带着一身伤被人见到,即使朝臣能猜出来他的这身伤由谁所致,也不会对此置喙。毕竟,在旁人看来,他能安稳地活到现在,就已是李濂心善的结果了。
心中虽是这等想法,他仍是起身走到李濂身后,用双臂向前环住了他。
李濂没有分毫怪罪他举动失礼的意思,反倒十分自然地将头向后一仰,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想我阿兄了。”
果然是因为李沅,陈昭心下了然。能让李濂心神大动的事不算多,能惹得他悲怒交加的旧事,算下来也讲究只有李沅被害的那一桩了。
“阿兄持正守心,是真正的君子。”李濂一板一眼地说道,“兄长忠于先帝,接下陵州兵权也不过是因为先帝说需要有自己的人镇守北疆。兄长并不是贪恋权柄之人,若是京中圣旨一下,说不定他比我更盼着回京。"
李濂口中的先帝是陈昭的君父,前周的睿宗皇帝。
兄长被害的时候他刚及弱冠之年,初时单纯以为是战败,后来再查,是长德皇帝被刘据蛊惑,误以为兄长有谋逆之心,想要除去兄长却不敢光明正大地下旨。
可那时他便不明白,刘据只是天子宠臣,掌权全赖长德皇帝信重,自己在朝中根基浅薄——不然后来他也没那么容易被陈昭扳倒——也没听说过与兄长有过旧怨,怎么就非要取兄长性命不可?
即便是皇帝有猜忌之心,可长德皇帝多疑自负,天子生杀予夺,对宗室朝臣都毫不手软,又怎么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们竟然容不下一个君子。”李濂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来,“太原王氏,耕读传家,竟然容不下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君子。”
陈昭听到这里才明白,竟是太原王氏掺和到了这事中。几百年的世族抄家灭祖,怪不得李濂深夜召重臣议事。
李濂自己也是后来才明白其中道理。
前周立朝根本在关陇一带,因此一直冷落山东及淮南世族。睿宗皇帝即位之初便遇上过一次宫变,当时宫中内应便是入宫为妃的世家女。宫变之时,守宫门的禁军被世家把持,是他父亲、陇西李氏的家主用性命护着先帝才等到宫外的勤王之师。
此事之后,禁军改制,睿宗皇帝也决心收拢兵权。
那时兄长不过十六岁,父亲新丧。天子诏令一下,连守孝都不曾,就带着母亲与他匆匆离家前往陵州,一待就是二十年。
宫变时的主谋孟阳卢氏被诛。天子直接派了大军去孟阳,四百年世族,从家主到奴仆再到佣耕,上万人一夕被屠。睿宗皇帝还从此而疏远山东世族,连带着对未参与宫变的顾皇后和顾皇后所出太子也不喜。
后来的长德皇帝当储君时小心谨慎,知道君父一生最看重兵权,便成日里埋头诗文经史之中,东宫属臣也都是文臣、一个武将也无,却由此得了山东世族的关注。
长德皇帝即位以后,重用山东世族。先帝在位时营造东都,为的是震慑山东,而长德皇帝一即位,便弃了关陇世族经营多年的长安,行走于两京之间,东都成了笼络世家大族之处。
太原王氏想做第一等的世族,便得把军权握在手中,恰巧长德皇帝也是同样想法。只是因缘际会,最后他们派去的人都没能拿到兵权罢了。
可他长兄却因此丧命。
李濂并没有在此时削弱山东世族的意思,毕竟山东世族被打压近百年,其内里也早非铁板一块。不然太原温氏出身的温乔,如何能被他所用。
但太原王氏他必定是要杀的。为一己之私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归降不受重用便想着交通外敌。这样的人不仅要杀,还要在闹市中立威。
“太原王氏,”陈昭小声念道。
“是啊,太原王氏。”李濂跟着他重复了一遍。
“我有事情想要告诉你。”陈昭想起曾见过的王氏子弟与出现在他案头的书信,心下一沉,便想着趁此机会和盘托出。
李濂回头看了站着的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你先坐下。”
陈昭心中忐忑地坐回原位,听见他问:“怎么现在想起来要跟我说了?”
因着提到了太原王氏,陈昭才想起这些。即使此刻他不说,待王氏被抄家之后,往来文书也定会被发现。他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末了还补了一句:“这事我不该瞒你,我做错了,任凭你处置。”
“凭我处置?”李濂见陈昭垂下头不肯与自己对视,故意说,“那你觉得,我当如何处置?”
他说的这些,早在发生之时,就有人报至李濂的面前。就连派原频去查王氏,都是拿了与王全鹤之孙见面为由头的。但陈昭不清楚内情,只知道李濂信任他,也对他说过底线便是不能想着复国谋逆。
可他所为,大概已经触到了李濂底线,还恰巧撞上了气头上的李濂。若易地而处,他已经开口唤侍卫将人拖下去了。
“我不怕疼,”陈昭闭上双眼,心下一横,说道,“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李濂强忍住心底笑意,正了正神色,说:“你若求饶,朕便从轻发落,如何?”
求饶?陈昭心中尚有一丝犹豫,若真是告饶的话,他是不是该跪才好?他眼神看了看地面,腿上却十分不愿移开。几息之后,他怕李濂等地不耐烦了催促于他,侧了侧身子,猛扑在李濂怀中。
李濂原本只想逗他说两句软话,也被他这乍一下的投怀送抱弄懵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陈昭在他耳边说:“你下手多少轻些。”
李濂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轻拍陈昭后背安抚陈昭,说:“没事,就这点事我也不至于对你下狠手。”
见他这一副笑到直不起腰来的开怀模样,陈昭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大约是会错了意,徒惹人笑话。他面皮涨得通红,飞快地从李濂怀中逃出。
偏偏李濂自己笑不算,还借着灯笼与月色仔细凑到陈昭面前仔细打量一番,故意笑嘻嘻地说到:“你脸怎么红成这样子了?”
陈昭气不过,轻轻推搡了他一下。李濂便不再逗他,问道:“你与王全鹤的书信往来,一共有几封?”
“……两三封吧。”陈昭沉默一会儿,知道躲不过便照实回答。
“哦,三封,”李濂啧啧两声,“有点麻烦,这毕竟是实打实的证据。”
陈昭自知理亏,辩解道:“我只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李濂挑眉斜觑了他一眼,做出一个表情来。看在陈昭眼里,就像是在说:“你觉得朕会信吗?”
确实,这样的说辞,换做是陈昭自己或许也是不信的。不然他本可在第一次的时候就告知李濂,却选择了瞒过监视的禁军私相授受。
李濂叹了口气对陈昭说:“下次别再亲手将把柄递给别人了,再被人发现了,我这里不大好办。”
他固然可以令裴闻将所有的文书都拿来令他亲自过目,但旁人一看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后续整理归档也当是件麻烦事。
过了一会儿,李濂又略带歉意地对他说:“这次我少不得做个样子。至少下旨申斥免不了,到时候那些话你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昭了然,问:“还有吗?”
“有的,”李濂牵起他的手,轻声道,“这几日/你接着留在宫中吧。”他可以对温乔说陈昭所为,皆出自于自己授意,这样一来,陈昭留在宫中一事也就合情合理。
这算什么惩处?近日来,他在宫中的时日比在外面还多。陈昭不开口,静等李濂对自己的处置。他方才虽得了李濂从轻发落的承诺,但对于李濂的轻重并无概念,只知道他还肯对自己说笑,便应是没真的动怒。
过了一会儿,李濂抬起他的手掌,在上面轻轻拍了三下,说道:“好罢,这便没了。”
“完了?”陈昭心中疑惑,李濂今日行为与他所猜测大相径庭。再细想来,李濂从未说过要对他用刑罚,方才见他求饶时大笑就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心思。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于是他问李濂:“你便丝毫不疑我?”
“唔……”李濂没回答,反问道,“你想复国吗?”
这样直白的问话,陈昭本该立刻否认的,或者再放低些身段,对李濂表个忠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