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上的字可真是好看,我便是再习几十年,也写不出半个像样的来。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肚子里的小家伙又踢了我一脚。连她也知道,她再也见不到她的阿爹了。
我也再也见不到我的阿爹了。
我将簪子里的粉末悉数化了水,没有片刻犹豫,一饮而下。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我想阿爹,想秦风叔叔,还想念那个荒唐透顶的小混蛋。
此时,天已然微微发亮。
二叔他很忙,尤其到了年关。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也不敢多问。我们仨就坐在门槛上等啊,等啊。小傲熬不住,回屋睡了。司程也熬不住了。最后只余下我。
我对自己说,天一亮,二叔就回来了。
结果二叔回来了,带给我街头小铺今早熬的第一勺糖做的糖人儿。
其实我不爱吃糖人儿,我牙不好,那东西实在粘牙。但二叔买的,我就喜欢。
自欺欺人,整整七年……
当温暖离我渐渐远去,我竟回想起来数百个夜里,公孙临温柔的怀抱。原本我以为此生再不愿多看他一眼,到了这最后一刻,还是很想,再见他一面。
不问所以,就只想再见他一面。
御书房的门“哐当”一声被人踢开,晨光透过门框,直直照射在我脸上,而晨曦中的公孙临,一袭粗布白衣,纵使额上带着血窟窿,纵使双膝磨损至血肉模糊,依旧烨然如神祗,还是我初见他时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
他黯然地看向我,眼里满是泪光。
我也看着他,笑着,哭着。
他终于颤颤巍巍走向了我。
一滴血从我唇角落下,接着又是一滴。他并无诧异,想必在他进门之前便知晓了所有。
公孙临的眼里再也没有光了。
他张开双臂,在半空中悬了好久,最终还是抱住了我。
我将手掌轻轻抵在他左胸处,声音微弱:“疼不疼啊?”他没有回答,整个人却开始颤抖。
我又拉着他的手摁在我隆起的孕肚上,蔻儿知道她的阿爹回来了,狠狠踹了我一脚。正是因为她这一脚,公孙临再强撑不住,彻底崩溃掉。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豆豆……为什么?豆豆?”
我呼吸越发急促,只问他:“你最爱的人,就要死在你面前了……疼不疼啊?”
偏偏是我最爱的人,毁掉了属于我的一切。我眼睁睁看着他杀光我所有的亲人,他利用我,欺骗我,还要用浸满鲜血的收手来拥抱我。他总说,对不起我,却又变本加厉地哄骗我。他总是以为,即使发生了那所有的事,我们依然能够相爱如初。
我们早就完了。
这几百个日夜,不过是他抢来的时光。
我没了阿爹,他没了女儿,这很公平。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我大口大口往外吐着血。公孙临的表情痛苦极了,仿佛他也在经历着锥心之痛。
我终于可以,放下所有包袱,只纯粹地想触摸他的脸颊。可我实在是太累了,再简单的动作都是如负千钧。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又垂了下去。
公孙临便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左脸颊上。他也知道我不成了,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刻刀,只恨不得能将我生生刻进他的心底里去。
我艰难地说道:“本来……我不该去死。我的……我的命是陈齐给的,他……他要我活下去……”
又一口血从我喉腔中涌出,鲜血染红了我半侧面容。公孙临紧紧闭上了眼,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吧
我提了口气,对他说:“可是……我真的活不下了!……太疼了……”
慢慢的,我失了知觉,只看得见他的脖子上冒出了股股青筋。
冰冰凉凉的泪滴一颗接一颗掉落在我额头上,再顺着眉,缓缓滑落到我的眼角去,终与我的泪融在了一起。
他语不成句,重重吻在我额头上。
“豆豆……你最爱的人……到底,是谁?”
原来,他还是放不下陈齐。
我嘴唇欲张,他便凑过来细听。
终于到了这一刻。我眼眸再无力睁开,却拼尽了全力,在他耳畔,声音轻得近乎不能听见。
“是你啊……二叔,一直都是你……”
蔻儿又在里面动,公孙临将我抱得那样紧,他的女儿在踢他,他也感受到了吗?
可惜我再也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何神色,在曙光降落到我眼眸那一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念念不忘的白衣将军,终于丢了他的豆豆,失了他的蔻儿,弃了他的一生。
终
圣和二年秋,皇后薨,帝重返潜邸,撞钟哀默,通宵达旦。
圣和三年,帝性情大变,患心悸之症,每逢人提及皇后往事,皆痛心咯血。
圣和七年,皇后薨逝至今,已五年有余,帝拒不立后,概不选妃,膝下无子,惹群臣非议。
圣和十年,秋,皇后生祭当日,帝重返潜邸,撞钟哀思,通晓达旦。
圣和十三年,秋。帝形似疯魔,策马离京,至此不返。无人知其踪迹,只闻江湖重现于民间,盟主复姓公孙氏。
至此,钟寂。
第 56 章
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如大小姐那般温婉的女子。
这世上,纵有千万风景,最使人难以忘却的,只有她的容颜。我去过很多地方,总觉得有她所在之处,才算得上真正的故乡。
大小姐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天上的弯弯小月,不似将军,总是板着一张脸。
但我知道,将军他是会笑的,只在大小姐面前笑。将军笑得生硬,比哭还要难看,可大小姐说,我家老二笑起来,真是俊郎。
公孙老二,是将军的原名。
小姐闺名公孙一,将军晚了半炷香出世,便成了老二。由此可见老将军对大小姐的重视和宠溺,他总是安慰将军,姐姐是一,你就是二,长姐为母,你得名一个老二,不亏。
将军小的时候,因为名字,没常挨国学院的同窗笑话,然他不以为耻,反倒骄傲地挺起胸,道,我姐姐是一,我便是二,有何不妥?
那便是将军和大小姐,弟恭姊慈。
大小姐入宫前一晚,将军将自己锁在房内,不准人进去,也不吃东西。所有人都知道他躲着哭呢,又都没有戳穿他。
大小姐踏入宫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都明白,阿越不是因风寒早夭,大小姐也并非自尽而亡,但那又如何呢?他们是君,我们是臣。
再不久,老将军也去了。
世人总以为老将军因大小姐的懦弱失德而怀愧于圣上,甚至连她的牌位,都不准放进公孙家的祖祠。只有我和将军知道,老将军弥留之际,同我和将军说的最后一句,是“穷尽此生,也一定要为一一报仇雪耻!”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将军笑过。
将军改掉了老将军的给的名字,他说,那个名字不合时宜了,他已经没有姐姐了。
打那以后,公孙一门数百条性命,全部落在了将军的肩头上。
那一年,将军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打那以后,他却根本不知情为何物。
直到三年后的初夏,一个玉雪似的小姑娘闯入他的人生,冥冥之中,诸多事物慢慢改变了原有的样子。
小姑娘总是很神气,那年她还小,还不懂得寄人篱下的苦。
她说,我叫兰豆豆,红豆的豆,绿豆的豆。
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竟让终日里苦大仇深的将军嘴角微微上扬。将军说,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豆。
便是从那时起,将军又会笑了。
也是从那时起,将军的人生里,又照进来一束光。
小姑娘爱吃甜食,吃多了就牙疼,疼起来撒泼打滚,不管不顾,吵着闹着要找阿爹和秦风叔叔。牙不疼了,倒头就睡,敲锣打鼓也很难叫醒。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
将军却说,那丫头昨晚躲假山后头哭来着。将军说起她时,目光总是不尽温柔,就好像……就好像看到了小姐
大小姐笑起来好看,那小姑娘笑起来,比大小姐更好看。
很多次,我见将军悄悄躲在某个地方,看她揪着她带来的两个小兄弟追逐嬉戏,将军自己不知道,我却看得清楚,他看那小姑娘时,笑得真是恣意。仿佛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