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的花落了一地,春去秋来,我在这里,又多活了一年。
公孙临真是小气,早早地命人把陈齐在国学院送给我的花,连花种都给一并烧了。
我由着他撒气,终是没有同他说起。
陈齐,早就扎根在我心底了。
总有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他,我们还能一起坐在小书斋前的石阶上分食同一只烤鸡,只是我暂时身不由已。
渐渐的,我也不常梦见陈齐了。
那个全世界最好的小混蛋,仿佛投胎转世了一般,从我梦境中一点一点退出,直至我再也追不上他。
我哭湿了枕头,也惊醒了身侧的公孙临。
他将我圈进怀中:“又做噩梦了?”
我转过身去背对他。
“梦见阿爹了。”
他说:“豆豆乖,我在,别怕。”
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不想用任何方式去激怒他。我恨他,毫无掩饰,他亦心知肚明。两个人猜透了彼此的心思,累了,倦了,也就安然睡去。
公孙临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傻,不知道他偷偷安插人手在凤铃殿里监视我,又安排了人去锦儿的住所监视她,千防万防,生怕我俩偷偷带着阿南逃出去。
真正傻的人是他。
他以为囚着我,防着我,就能将我留在这一方天地。殊不知,我跟他早就完了。
从他杀我至亲,毁我江湖那一刻起,我跟他就完了。
他现在所有的,只是一副皮囊,正如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皮囊,但这副皮囊里,早就没有我了。
第 50 章
圣和二年,公孙临仍不肯选妃,民间盛传我是蛊惑君心的妖后。朝中老臣以死相谏,列出了我十几条罪状。
克父,不详,无所出,苟合废帝,勾结献王,忤逆犯上,不守妇德……
那些积重如山的奏章递不进公孙临的成泰殿,便被送到了我的眼前。
公孙临仰面靠在我怀中,淡淡地问起:“那些老东西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用奏章将自己的脸严严实实盖住,好使他不至于看见我不耐烦的表情。
“恭请皇后自裁。民心所向,要不你赐死我得了,大家都清净。”
“哼!”他忽的坐起,用力钳住我的下颌,“以后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些死不死的话!”却又马上松开了我,自责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摇头。
他摸摸我的头:“这些事不该你操心,我自有办法。”
我不晓得公孙临的办法是什么,也懒得过问。
不久后,我听嘴碎的宫娥说,那几个递折子给我的大臣,皆死于非命。
那些人,说到底也是忠臣,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难免叫人寒心。如此也好,待公孙临人心失尽那一日,便是我报仇雪恨之时。
一日午夜,我忽然惊醒,看了看身侧,发现公孙临不在。
外头好似在下雨,那声音“嘀嗒‐嘀嗒”,又好像是有人在门外走来走去。
我穿了件外衣出门去探,便被一群黑衣人挟持。
为首那人大喝道:“杀了妖后!不留活口!”
他的匕首在月光下散发着寒光,我长舒一口气。正好,我早就不愿苟活,这些乱贼杀了我,非我之责,公孙临不会因此迁怒锦儿和阿南,说不定还会看在我的份儿上保他们衣食无忧。
我笑笑,再闭上眼,挺直了脖子准备赴死。
但那把匕首只擦破了我的皮。
我睁开眼,发现是公孙临救了我。也不知他何时出现的,为了救我,还替我挡了一剑。
上一次他替我挡箭,是在将军府,是为了害我涉嫌,诱骗秦风叔叔出现。那一次,我信以为真,要拿自己的命去换他;那一次,是陈齐救了我。
这世上,再也没有陈齐了。
公孙临挨了这一剑,伤得不轻,他一边和乱贼搏斗,一边竭力护我周全,难免应接不暇。
凤铃殿外是盔甲摩擦的声响,马上,一大对禁卫军便会破门而入,然后杀了这些乱贼,救下公孙临和我。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公孙临做尽恶事,毁我江湖,此刻不除,更待何时?
“嚓~~”
公孙临和乱贼都惊住了,他们都没想到,我会从公孙临脖子后面狠狠给他一记,那把簪子,原本是我出门时藏在袖口里防身用的。
夜色太浓,我没有看清,所以那一簪并未刺中他的大动脉。
公孙临哀哀地望着我,满眼错愕。
“豆豆?”
“哐”一声巨响,禁军破开了凤铃殿的大门,急流般涌入。禁军、乱贼,在院中厮打做一片。
唯有公孙临和我,始终一动不动,神情复杂的看着对方。
他又问我:“豆豆?”
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为什么?就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杀了他!
我仰天大笑,笑得满脸狰狞。
他便不再多问,只目不转睛瞧着我,直到禁军将乱贼的尸首清理干净,直到太医给他包扎好伤口。偌大的寝殿内,又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坐在床边,他坐在塌下。
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爬上床去,像寻常一样整理被褥,声音低微,道:“折腾了大半夜,早些睡吧,你也累了。”
他自顾自的忙,背对着我,就好像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不是他对我该有的态度!他可以打我、骂我、羞辱我甚至是杀了我,但他不能像此时此刻这般包容我、迁就我!我与他势不两立!我与他不共戴天!
见我不动,他又喊了一声:“豆豆?”
我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掉,坐在床边上掩面大哭。
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什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临从身后抱住了我。他将头靠在我头顶上,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豆豆,不要总想着要我去死。我若是死了,那些老东西不会放过你的。”
一滴凉冰冰的东西落在我额头上,那不是我的泪。
躺在公孙临怀中,真的很暖和,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这般温暖的胸膛里,竟会藏着那样一颗冷硬的心。
再醒来的时候,公孙临已经上朝去了。
也不知他顶着一身伤,如何能坐得稳那个硬邦邦的宝座。我私心里盼着,他能从那上面摔下来才好!
玉姑端来一碗桂花羹,我闻见那味儿,胃里就泛起酸来。
“玉姑,备水。”
昨晚上公孙临抱过我,我身上还有他的味道。
自一年前从天牢出来之后,我贪恋上了沐浴,每天都得泡上大半个时辰,但我知道自己是脏了,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今日不同于以往,只在浴桶中坐了不到半刻钟,便觉呼吸急促,胸中那口气怎么也提不上去,两眼一黑,竟昏死过去。
我很久没有再做过那样的梦。
梦中花团锦簇,有溪水,还有小桥。我提起裙边,在小溪边上纵情玩耍,好似十三岁那年的春天。
那只是梦。
梦醒之后,我看见的第一个人还是公孙临。他伤势未愈,唇色很浅,见我睁眼,急忙俯下身来:“豆豆,你醒了。”
我揉了揉眼,看见他在笑。
“豆豆,我们有孩子了!”
公孙临的语气很强烈,是少有的喜不自胜。我又看向玉姑和宫娥,每一个人都喜笑颜开。
造化不爱捉弄旁人,唯独不肯放过我。
我因不得已之故苟活于世,只求得过且过,能保住江湖唯一的血脉,从未想过,会与杀父之仇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肉。
我不觉半点喜悦,只有愤然。
这不是我的孩子!阿南才是!它就是个肮脏的孽种!
我抬手便要向自己的肚子砸去,却被公孙临截住。
他低吼道:“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他才疯了!
我用力挣扎,大声说道:“我不要给你生孩子!我不要给你这个魔鬼生孩子!”
他怕伤了我的肚子,不敢过于用力,却早已压不下心头那团怒火。
“别闹了!豆豆,别闹了!”
他又说:“要是伤了我的孩子,司程的儿子也别想活!”
我便不敢再乱动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一直都是我有求于他呀!
我的阿南在他手心里捏着,我怎么敢和他谈条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