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束悲切的哀鸣,拿起床边的奏折,她垂首望着手中的折子,眼前越发朦胧起来,同时身子无声的抖着,豆大的眼泪砸到纸上,墨迹渐渐被晕开,半晌,只听她喃喃道:“桃桃,这是真的吗?”
之桃不忍,从她手中抢过那份奏折放到桌上,“小姐,您别再看了。”说着,她就从枕下摸出那方苏绣的方帕,为伊束拭去眼泪。
伊束无声的躺回床上,侧着背过身去,之桃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半晌,只见伊束抬起手,向后扬了扬,带着哭腔道:“把折子送去长安宫罢。”待到之桃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她才又无声的痛哭起来,像是心上被扎了两个血窟窿,她想抓些东西填补,却怎么都空洞洞的,永不见底。
接连几日,伊束都如被抽干心力一般,不再理政,而是枯坐在高泉宫后殿的廊下发呆,她眼前成日映着的都是她与江子羿的过往,从东岳庙前擦身而过到大吵一架,所有酸甜苦辣,都过了一遍。她第一次从心里萌生了退意。
只是江昭不知怎的,竟领着朝臣一起到高泉宫在跪着,请求太后理政,她心绪大乱,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江子羿尸身回京。
那一日是京城夏季里难得的暴雨天,伊束身披孝布,坐立不安的站在太和殿前,她仰头望天,乌云密布,闷雷滚滚,似乎正应了平意所言,“痛失栋梁,累上苍落泪”。
在通往皇宫的十里长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都静静的站立在大道两旁,自发禁声,庄严肃穆的目送着由四匹马拉着的灵车,由晋阳王扶着,而景灏带领的骑兵紧随其后,都在长矛上绑上了招魂幡,恍如一片白色枪林。车队缓缓驶进宫城,直到消失无踪,犹如被吞噬一般。
队伍进入宫城后,由十六名江子羿的亲卫抬着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领着众人穿过甬道,在他们身后,是三队二十人的送葬队伍。
队伍一进入伊束视线,她就提着裙子,疾步穿过长长的石阶,正要到时,却忽然萌生退意,她对那巨大的棺椁望而却步,愣着不肯上前,直到江昭从他身旁掠过,她才醒悟过来,跟着一道上前。
江昭伸着手,还未触到那棺椁,老远的就嚎啕起来,“公叔!公叔啊!”他的眼泪被吹到风里,伊束呆立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流着泪。过了半晌,她才蹒跚着上前,用手细细抚过棺椁。
平意护送江子羿尸身入京,此刻披麻戴孝立在一旁抹着眼泪,想到江子羿的嘱咐,她一刻也不敢懈怠的密切关注着伊束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隐忍着眼泪,咬紧牙关,面部肌肉隐隐颤动着。
他曾在方圆圆脸上见过这神情,是在他重伤昏迷前。他很明白,这是心痛。
伊束从心底里不愿相信江子羿去世,她能感受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的,她用力的推着棺椁,平意会意,立刻上前虚推开她的手,冷不丁的跪在她跟前,痛哭道:“启奏太后,为求信阳君泉下安宁,臣在启程回京时就已下令封棺,望太后恕罪。”说完,他就伏跪在地上。
话音甫落,天空又响起两声闷雷,身后的臣属都催促着将棺椁抬入后殿,再做打算,伊束并未开口,只是冷笑一声,深深瞥了眼平意,就随人流回到殿中。
☆、芙蓉泣露
事情果然如江子羿所料, 伊尹在收到他战死的消息后就蠢蠢欲动,意欲从渭水领兵,以勤王之名直奔京城。起初伊尹顾忌着伊束的命令,心急火燎的远远观望了几日, 便连上三折请求伊束让他回京。
当折子都放在伊束的木案上时, 她才算真正明白过来, 原来江昭领众臣请她理政,就是要使伊尹忌惮, 毕竟他们是亲兄妹,伊尹对她还有些情分。
理清这一节, 伊束才重振旗鼓, 暂时从江子羿离世的痛苦中抽离出来。原本她已动了心思要江疾回京,可一想到自己与他结的梁子,她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探子来报, 江疾在碧阳以其祖父宁王江河的名义, 正招兵买马, 为了收拢人心, 甚至深入山野礼贤下士,如今已很成气候,让人不得不防。可伊束如今与江昭的处境已是艰难, 她要提防和对付的是自己亲哥哥,她若再纠集外人,岂非让父亲痛心?
在此情形下, 伊束倒与江昭的关系好转起来,平日里事事都依了他,只余放江疾回京这桩事迟迟没有松口。诚然,江疾之能, 之谋略,之见识不在兄长之下,可她仍想,不到万不得已时,还是不要使这驱狼搏虎之计为好。
当初邸报传到碧阳的宁王府时,项琪惊愕交加的念给江疾听,原本想着如何才能请太后给个恩典,放江疾回京奔丧,但江疾起初听得一头雾水,只问,“公叔死了?”语气里满是疑惑。
项琪无声的点点头,正要开口安慰他,就见江疾抬手,道:“晋阳王的奏折拓本可有?”他不会相信,江子羿天命之人,一战便死。
“有的。”项琪说着,抹了抹眼泪,把随邸报送来的拓本一齐递到他手上,见江疾并不慌乱,她的心也就跟着安定下来了。
江疾接过拓本,一字一句的细细咀嚼足有十遍,适才越瞧越不对劲,遂拿起手边的狼毫,在朱砂里点了点,而后伏在案上勾勾画画,项琪立在一旁,心有不解道:“夫君,你在做什么?”莫非是这事另有隐情被他瞧了出来?
“青筠莫急。”江疾抬手,挠了挠头,而后从桌上抓起一张宣纸,将奏疏按每四列“六二九二”的规律把字誊抄下来,如此两遍,项琪拿起一看,正是一句“吾身未死,藏身昆仑。”
项琪大惊,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是公叔出征和凯旋的日子。”江疾拿着那宣纸,又瞧了几遍,不禁哑然失笑,“原本我意这是巧合,可我往下又往下誊一遍,这八字成句,我便认定,公叔此计另有深意。”叹罢,江疾把纸揉做一团,顺手一扔,就扔进了废诗纸团里,不见了踪影。
“可是昆仑与京城隔着千山万水,公叔如何控制事态?”项琪不解。
江疾回头,将她拉着抱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我竟忘了,你还未进过京城的宁王府,后院藏书楼中有一密室,是公叔尚为年幼时心烦的避世之处,极为隐秘,被爷爷戏称为昆仑。”说完,他就不可自持的颔首笑了起来。
项琪听罢,长舒了一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公叔就不再为官了?”如今中北变法还未大成,其民生国力在列国中仍显尴尬,若失江子羿,恐怕列国卷土重来,到时变法大败,一切又重归原点。
“闲云野鹤才是公叔一生所求呢。”江疾说着,拍拍她的手,而后又补充道:“吩咐府中随从,即日起着手收拾细软准备回京。”
“当真?”项琪不信。
江疾点点头,用手揽着她的细腰,又将头靠在她身上,闭着眼,似在思忖什么,晃了半晌,只听他道:“只等公伯自兴安岭回京,与伊尹合谋,咱们也就能回去了。”
自二人成婚后,江疾每日都与她在府中吟诗弄月,很是快活,对于政务上的心思,她早已不如先前敏锐,好在江疾却从未怠慢过政务,他的直觉项琪信得过。是故她并不问为何伊尹要与江沛合谋,她只知道,这二人早已是王不见王。
她想着,既然有机会能翻身,那便抓住这个机会,让他回去辅佐自己的兄弟,也不枉费他一片热忱与抱负。
渭水那边,伊尹久不得伊束召见,不免心急如焚,只愿想着妹妹是被困在城中,他好借此机会回去,接手京畿城防,以免被江疾占了上风。可在途中他就听说,太后并未召江疾回京奔丧,从那时起,他心里就长出了怀疑的种子。
江子羿生平最是倚重江疾,太后若是不允他们叔侄见最后一面,倒真是豁的出去。如此想来,太后忌惮江疾已深,必使其永不能翻身。此时他回京,定要将大权揽于一手才行,否则拿捏不住这少帝,待他羽翼丰满,自己定死无葬身之地。
经过半月长途奔袭,伊尹终于赶在江子羿下葬前回京,却见城门紧闭,守城之人早已换成景灏的手下。伊尹在城外叫骂一通,对方都以宫中无有响应为由将他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