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荷跟着邵江洲去了黑子家,哄乱的场面,哭声抢地。黑子的妈妈把黑子的骨灰紧紧抱在怀里,终日不肯撒手。有人凑到跟前,她一脸笑意:“我们家大澄子模样俊不?他才半岁,还不会叫人,你们赶明儿再过来看,小孩子长得快。”
邵江洲走过去,于是黑子的妈妈就看向他,起先愣了愣,然后马上将脸贴在那骨灰盒上:“大澄子不哭不哭,娘没有把他认成你,娘不可能会认错我的大澄子。”
阮知荷慌忙低下头去,有眼泪渗出来,干涸在泥土里。总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往做过的某一场梦,苍凉的太过分,让人没法说服说它是真的。
明明前不久,黑子还和楚涵依偎在一起,脸上有初为人父的喜悦。阮知荷坚信黑子会是一个好爸爸,他的手掌覆盖在楚涵还十分平坦的肚皮上,表情严肃地照着手机里的百度百科,朗读圆周率:“3.1415926……媳妇,我觉得到他出生我都没读完。”
圆周率是一个无理数。
明明半个月前,黑子还和楚涵一起在自己面前唱着酸掉牙的老情歌。他们唱:“听我说手牵手跟我一起走,过着安定的生活,昨天已来不及,明天就会可惜,今天你要嫁给我。”
“听我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把你一生交给我,昨天不要回头,明天就要到白首,今天你要嫁给我。”
明明只是两年的光景,他们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黑子把她护在身下,他因为疼痛龇牙咧嘴,可是他说:“狐狸,你是我见过第二个勇敢的女孩子。”
人头攒动,原本聚拢的人全部都四散开来,阮知荷在其中,被挤得七荤八素。黑子的妈妈依然抱着骨灰盒,但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把菜刀,她的头发散乱下来遮住脸,她说:“我要去杀了他。”
客厅的电视机被人不小心打开,屏幕上年幼的男孩儿,有怯懦,有躲闪,唯独没有感激。他说:“我想谢谢那个哥哥。”
可是黑子的妈妈赤红着眼睛,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脸埋进黄土里,她仍旧在嘶吼:“我要去杀了他。”他们都说,我的大澄子是因为他死掉的,是不是只要杀了他,大澄子就能活过来?
黑子的爸爸坐在黑暗里,无动于衷。他仿佛睡着了,整个人佝偻着,老态龙钟。阮知荷听见有人说,黑子的爸爸一夜白头。
“楚涵。”
楚涵坐在吧台上,晃着双腿看自己面前的许愿墙。听见有人叫自己,她把脸转向他们,眼睛平静无波:“你们来了。”楚涵的声音让阮知荷吓一跳,她的声音仿佛是被撕裂的,沙哑粗粝,叫人心悸。
阳光照进来,整条光线都翻滚着灰尘。
楚涵的手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你呀,怎么会这么嘴馋,什么都吵着爸爸去买,以后再也没有好吃的了。”
第七十六章 怎么配
阮知荷的脚步迈出去,手腕被邵江洲拉住。屋外夏日炎炎,仿佛前几天从未经历过大雨;奶茶店的空调打得很低,寒气包裹住全身,挤进每一个毛孔。
吧台上,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楚涵犹如一个失落的天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清瘦,面无表情,眼里丧失星光。她似乎很困惑,歪着头看许愿墙上他们的合照,然后僵硬地转过脸,看着阮知荷问:“狐狸,我是不是并不爱黑子?为什么我一点儿都哭不出来?”
曾经以为,打败爱情的会是人心万象,会是时光无情,饶是再不济,便是柴米油盐姜醋茶;从未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意外来得促不及防,他成了英雄,她的长城却在一夕之间轰然坍塌。
“你们说,他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没有人把他当过好人,这个世界明明对他有那么多的偏见。楚涵犹记得,在冬城,她第一次揪着黑子的耳朵走出ktv。说不好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穿着白衬衣,打着发胶的黑子,哪怕因为疼痛龇牙咧嘴,看着也仍旧帅气。旁边有一对母子经过,女人面色不虞,嘴里一直说着一些不好听的话,小男孩儿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然后,那女人突然指着黑子毫不避讳地对那男孩儿说,如果你再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会像这个哥哥一样。
初中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喜欢黑子。班主任把黑子和其他同他一样吵闹,不爱学习的男生排在教室最后,让他们与垃圾桶毗邻。有时候门窗破了,垃圾桶破了,窗台上有脚印,所有人最先怀疑的就是他们。班主任自以为是圣母,问那些成绩中等的学生:怎么,不好好学习,你们想要成为下一个周澄?
黑子,在别人的眼里,永远是需要敬而远之的小混混,他不学无术、惹是生非,他是被整个社会都看不起的那一类人。
“我竟是不知道,他还想当英雄。”
“楚涵……”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我们的宝宝又该怎么办?”楚涵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落下来,她的眼睛依然没有神采,像两颗被玩旧的弹珠,“我爱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
阮知荷走过去将楚涵揽进自己的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如鲠在喉,她还是说:“楚涵,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语,说出来既不真诚,也没有底气,很快湮没进楚涵的嚎啕声里。她像一只坏掉的复读机,伏在阮知荷的肩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该怎么办……”
声音里,全是惶恐。
之后的很多天里,阮知荷都陪在楚涵身边,邵江洲只是偶尔出现,他的这种淡漠,叫阮知荷心惊。黑子出殡的那天,楚涵去了黑子家,她为他披麻戴孝,在镜头前,突然绽放笑容。她说:“我是周澄的妻子。”
很快,楚涵的爸爸妈妈找过来,他们这才知道,和楚涵交往的人不是邵江洲,而是一个穷小子。阮知荷才陪着楚涵回到奶茶店,玻璃门就被人踢开,走进来一群人,楚涵的爸爸妈妈铁青着脸。
还没等楚涵说话,楚涵的爸爸就直接朝楚涵扑了过来:“谁准你找的穷小子?还去给人送殡!”
巴掌劈头盖脸落下来,阮知荷挡不及,只见楚涵身子一歪,撞到桌角,连着桌子一起被掀翻过去。
这一刻,世界终于静寂无声。
“请你,救救我的孩子……”
请你,一定一定要救救他……
楚涵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回,又活过来,身子仿佛被人拆过,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她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仿佛一瞬间就老了十几岁,心里千疮百孔,也觉察不出疼痛。被子底下,楚涵的手缓慢地移动到自己的肚子上,纵然还隔着一层肚皮,她也知道——他不在了。终于,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她,被命运搓在手心,死不了,也活不下去。
阮知荷在门外,抬起手擦去脸上的眼泪。
她推门进去,走到床边,想要假装出欢喜的样子,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你醒了。”
“他没了。”
“肚子饿吗?喝粥么?”
“他们,把他杀了对吗?”
阮知荷别开脸,为什么一定要追究真相呢?商人重利,更好面子,楚涵正在气头上的父母大概只来得及想起他们因为这个女儿丢了面子。
妆容精致的女人,明明眼眶通红,依然毅然地同医生说:“我们要拿掉那个孩子。”那一刻,济世救人的医者成了手握镰刀的刽子手。
楚涵与阮知荷断了联系。是不是没有显赫身世的她,在楚涵的父母眼里,同样也是偶然得幸飞进他们世界里的一只臭虫?
她站在楚涵家的小区外,把手里的电话挂断,自己也数不清,电话里那个声音不厌其烦地对她说了几遍“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楚涵如是,邵江洲也是。
烈日当空,她被太阳晒得发晕。终于有人来,带着钥匙,开了小区的门进去,她趁势跟着一起混进去,那人撇她一眼,眼神凌厉轻蔑。
阮知荷摁响门铃,楚涵的妈妈从屋里出来,隔着铁门与她相望。她打量了阮知荷许久,带着挑剔的审视,然后问:“你是谁?”
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她。
阮知荷努力压制着自己心头的愤怒,言辞恳切地请求:“阿姨,楚涵在吗?楚涵现在怎么样,她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