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你心情不好?”
“嗯。”
“你在哪儿?”
暮色四合,已经没有去镇上的车了。那个傍晚,阮知荷骗奶奶把作业本落在了学校,问邻居借了自行车,风风火火去找他。自行车是老式的,跨脚地方的横杠比她的腰还要高,阮知荷骑得歪歪扭扭,几次差点儿翻沟里。好不容易到邵江洲面前,她面对他一脸笑意:“邵江洲,我把我的快乐分你一半。”在之前,她刚和难得来奶奶家的阮旭大吵了一架,阮知荷被长发遮住的半边脸,依稀还能看见五个手指印。
诸如此类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零零碎碎,像玻璃渣子,大把淋在阮知荷的脸上,刺得她生疼。原来自己的喜欢那么明显,她不自知,楚涵却懂,章舟也看得明白——为什么唯独邵江洲像聋子。像瞎子。也像哑巴。
阮知荷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章舟的满脸担心。她恍然伸出手去,触及到温热:“章舟,我不想要再喜欢邵江洲了。”
第三十三章 让座
很难形容章舟的表情,他先是一怔,然后整张脸的线条都开始变得柔和。温润的眼眸里翻涌着波涛,有点复杂——有心疼,有诧异,有如释负重,还有欣喜。
章舟轻轻地摸了摸阮知荷的脑袋,他正经历着变声期,嗓音有些沙哑,但并不难听,反而有另一番味道。沙哑的声音里裹挟着满满的宠溺,他附和道:“好,我们不喜欢了。”
直到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完,才觉得有些暧昧。章舟触电般地收回自己的手,低下头去,两只耳朵变成近乎透明的粉红色。
认识章舟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不管他收到多少封情书,被多少个女孩子告白,章舟在重新遇到这些事的时候,依然会脸红。班上有女生私底下说,章舟这样的男生,比濒危动物还要稀有。
尽管满心郁气,阮知荷还是忍不住揶揄他:“章舟,在你上小学的时候,应该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章舟凝眉想了一会儿才说:“上小学的时候,做我前面的,是个女生。她总爱朝到后面来帮我收拾桌子,我其实是不喜欢的,每次她收拾完桌子后,我总找不到当时上课要用的书。”
只是回忆,也叫章舟苦恼地皱起眉头。阮知荷见章舟脸上的嫌弃那么逼真,不知道是该心疼章舟,还是心疼那个女孩子——这就是喜欢和被喜欢的区别啊。
她还想说什么,余光里却见班主任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前门看着他们,心里一个秃噜,忙收住笑,指着数学卷上的一道题假意向章舟请教。章舟偷偷瞟她一眼,不着痕迹,摇摇头笑了。
晨光熹微,整片天空好像都被乌云盖住了,没有太阳,也透不出半点儿光亮。
一路走来,大多数树的枝桠都是光秃秃的,偶有几根横杈上留着几片枯叶,在风里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掉落。
终于走到车站,车子还未开,大腹便便的司机大叔候在一旁的茶室,双手兜在相对的袖子里,看几个老头打纸牌。
阮知荷看了看他,先上了车,找一个靠边的单人座坐下,她才打开窗户,雾气就跑进来,稍作呼吸,就觉得把冰也咽进呼吸道里,所有相关联的内脏都一寸寸地冷下来,冰冷又粗砺的疼痛。
双手抓着窗柩,阮知荷将下巴抵在手背上。她真的是讨厌死她的新朋友了,月月都来,声势浩荡,每一次都要将她折腾个死去活来才好。但也唯有这几天,奶奶才会格外疼惜自己:“天见可怜的,长大了,生了孩子了就好。”
低低哈出一口气,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公交车终于启动,一路上走走停停,车子很快就变得拥挤。先上车和下个路口上车的人,总有相识。
哦呦,你也在啊,哪里去?
去椿城买点东西,要办年货了,你呢?
我去我儿子家里。
话匣子被打开。总之家长里短,村上其他人家的阴私……什么都说,到最后开始数落起自家的儿媳妇,这儿不好,那儿也不好,好像谁家的儿媳妇更差谁就赢了一样。声音洪亮,旁若无人。
车子行驶到下一站,上来几个老奶奶。阮知荷头靠着窗,正闭着眼睛假寐,突然被人狠狠掐了胳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有人骂自己:“现在的读书人怎么回事,书都拿去擦屁股用了吗,连要给老人让座这点道理都不懂?”
车上的人都看过来,阮知荷睁开眼看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凶神恶煞的老人,颇觉得无语。老人看上去也才六十多岁的样子,连头发大多也是黑的,就她刚刚掐自己那一下的力气,阮知荷实在无法将她和羸弱到需要别人让座的老人联想到一起。
她抿了抿嘴,将脸重新转向一边,才阖上眼睛,又听见老人骂:“哦呦,真是连脸都不要了,尊老爱幼我三岁孙子都懂得的道理……”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呢?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就像是一个不幸染上艾滋病的人,可促使他死亡的,并非是艾滋,而是其他一些致命的疾病。
阮知荷睁开眼,冷冷地看她:“我就是因为犯了心脏病才坐车去城里的。”言下之意,她不舒服,她是去城里看病的。虽然心脏病是假的,但她不舒服是真的。
老人有些悻悻然,又怕脸上挂不住,还是嘴硬:“鬼晓得真假嘞……”
旁边有个男人拍了拍她的肩,站起来,脸色有些尴尬:“大妈来,您坐我的位子,小姑娘看上去脸色是不太好。”
老人脸色稍霁,对着男人一通客套,终于坐下,嘀嘀咕咕:“也不晓得现在的读书人怎么搞的……”
真的是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到阮旭家,恰好赶上午饭。一如既往的客气、疏离,后妈走过来抱抱她:“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外面风大,吹的。”
“嗯,穿得是有点儿少。你们女孩子呀,这个年纪要当心嘞,不要只顾着风度,不要温度。”
阮知荷对着后妈笑笑,又乖巧地点点头,后妈总算放过她,不再唠叨。
雷雷五岁了,站在一边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然后转过身跑进旁边的房间,再出来,只见他哼哧哼哧费力地拖着一只大纸箱,屁股向上一翘一翘地,说不出的可爱。等把纸箱拉到阮知荷面前,他就过去牵阮知荷的手:“雷雷的,都给姐姐。”
吃过午饭,阮知荷陪着雷雷坐在客厅的沙发。雷雷神秘地靠过来,奶声奶气:“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阮知荷配合地将头低下去,雷雷的两只肉胳膊立马顺势圈住她的脖子,嘴巴忙不迭送上来,啵儿一声亲在了她的脸上。
阮知荷下意识就想去擦脸上的口水,雷雷却就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又亲了一下,笑得鸡贼,露出四颗虎牙,活脱脱的小流氓:“我在幼儿园里就是这样亲到小美的。”
“小美是谁?”
雷雷的鼻子里吹出一个大鼻涕泡:“小美是雷雷的女朋友。”
“……”
第三十四章 黄毛
雷雷被后妈哄着午睡,阮知荷与阮旭坐在一起,相顾无言。她想了想,还是站起来:“我去外面透透气。”
阮旭僵硬地点点头,问得小心翼翼,连声音都很轻,仿佛怕声音大了会惊到什么东西似的:“就在门外?”
“嗯。”
在屋外的阶梯上坐下,阮知荷看一眼紧闭的大门,安心掏出烟来,红双喜的牌子,她抽不起中华。有时候她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抽的不是中华,所以她始终没法理解邵江洲为什么爱抽烟。她抽烟是为了靠近他,那他呢?
她老练地把烟点上,不知道是不是会抽烟的人都有这种感觉,烟抽多了,嘴巴里是苦的,尼古丁破坏味觉。
对面别墅里的铁栅栏里,圈着一条藏獒。阮知荷看它,它也看着阮知荷,一人一狗两道不同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说不出的诡异。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画面,若隐若现——凶巴巴的癞皮狗被铁链栓着在门里,半大的男孩站在门外,他的脸紧紧贴着铁门,视线透过窄窄的门缝与那条狗的相聚,癞皮狗龇牙咧嘴,冲着他狂吠:“汪汪汪!”
男孩同样不甘示弱:“汪汪汪!”那样子要多贱就有多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