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情形下,他们必须、也只能紧随建昭帝,唯其马首是瞻,越发变本加厉地整治文官,遂导致两方力量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
如此一来,朝堂之上自是怨声载道,宦官们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而皇权与政权之间,竟也就此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你抓着我的命脉,我揪着你的把柄,你不能奈我何,我亦拿你无法。
于是,相安无事。
当然了,东平郡王是绝对考虑不到这么深的。
他从来眼界不亮,也就图个富贵日子罢了,什么阉竖、什么逆党,干他屁事?
再说了,他可是正经的皇室宗亲,从生下来起,他的屁股就歪在皇帝这一头儿了,自然要死死抱着这根金大腿不放。
“臣遵旨!”响亮地应了一声,东平郡王以一个胖子少见的灵活,翻身跪倒谢恩。
他已经快要乐疯了。
不说别人,只说潘体乾,据说,他每抄一回家,就能多买下一幢宅子。
玉京城的宅子多贵啊。
东平郡王天天捣腾那些铺子,也还没挣下一幢宅子的钱呢。
如今,眼瞧着他就要跟着潘体乾混了,那岂不是表明,他也很快便能买得起宅子么了?
东平郡王嘴都笑歪了。
他要的不多,只要潘体乾能从指头缝里漏点儿下来,他就知足了。若是建昭帝一高兴,再赏个油水多的肥差,那他睡着了也能笑醒。
这般想着,东平郡王已然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就差屁股后头安个尾巴摇一摇了。
建昭帝见状,不由失笑:“罢了,你也平身罢,咱们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微臣不敢。”东平郡王诚惶诚恐,腰躬得几乎贴地:“微臣不敢奢望得陛下重用,只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建昭帝微笑颔首:“快起罢。”又吩咐侯敬贤:“侯大伴,给郡王换盏茶,朕瞧着那茶都凉透了。”
侯敬贤忙碎步上前,亲斟了盏新茶放在东平郡王身前的小几上,复又退了下去。
东平郡王几乎热泪盈眶,谢他一声归了座儿,捧起茶盏滋溜喝了一口。
啧啧,好喝!
他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体面的茶。
他眯缝着眼睛,一脸地享受。
建昭帝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管他,亦举盏饮茶。
待盏中茶去三分,他方闲闲抬眸,问:“这两日忙,倒是忘了问,贤侄家里都还好吧?”
东平郡王擦了擦眼睛,置盏于案,说道:“微臣家中都好,谢陛下垂问。”
建昭帝转动着手中茶盏,唇角隐着一抹淡笑:“朕记着,当年郡王府弄璋之喜,还给宫里送过喜蛋来着,这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见他似乎想拉几句家长,东平郡王自是乐于奉陪,遂道:“微臣的长子已经二十二了,前两年给微臣生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微臣已经是当祖父的人啦。”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悄悄拿眼觑建昭帝,生怕这个话题引得他不喜。
建昭帝面上挂着笑,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东平郡王暗自舒了口气。
他听到过一点传闻,说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并非哪个嫔妃,而是两个俊俏小太监,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昭帝自不知他心中所思,又话几句家常,方搁下瓷盏,拣起案上一只羊脂玉狮子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郡王妃与朕的淑妃,到底是怎么个亲戚关系,朕倒是一直没大弄明白。”
殿中的空气陡然像是凝固了。
东平郡王心头颤了颤,额角又见了汗。
原来,这才是陛下召他觐见的因由。
他就说么,今儿上晌才得了建昭帝大大的一番嘉许,何以晚上又重来一遍,却原来,这才是题眼所在。
幸得他早有准备,他家那个逆子也果真有两分歪才,竟将此事也给料中了,还事先将这其中的关系替他撸了一遍,若不然,他只怕还真想不起如何作答。
正了正衣襟,东平郡王一脸庄重地回道:“回陛下,拙荆与淑妃娘娘,乃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姐妹。”
“是这样么?”建昭帝笑问。
不知何故,东平郡王总觉着,他的笑容里,带着些别的意思。
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继续说道:“据微臣所知,拙荆的表姑祖母与淑妃娘娘的堂外祖母,乃是隔了两个房头儿的堂姐妹,小的时候她们还在一处住过来着。大概在五十年来年前,拙荆的表姑祖一家分了出去,搬到了京城居住,从那以后,两家就再没来往过了。”
他停下喘了口气儿,又道:“原本这事儿拙荆也不知道,还是在两个月前的时候,拙荆家中正好祭祖,拙荆被请回去坐席,听族里几位老人家说起当年旧事,偶尔提到了淑妃娘娘堂外祖母的名讳,觉着耳熟,便多问了一声儿。”
第070章 淑妃
东平郡王妃一年总要进几次宫的,李太后爱屋及乌,时常拉着她说话,诸嫔妃冲着太后娘娘的面子,也待她甚好,她听说过淑妃娘娘某个亲戚的名字,哪怕是远房的,倒也说勉强得通。
此时,东平郡王又道:“因拙荆族中的老人也记不太清了,便请了族谱来瞧,见那上头果然写着淑妃娘娘堂姑祖母的名讳,拙荆这才一点一点弄出眉目,微臣知道后就……”
他再度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些窘迫地道:“微臣……也不瞒着陛下说,微臣当时确实生出了私心,便叫拙荆往宫里递牌子,求见了淑妃娘娘一面,把这层亲眷关系给续上了。”
言至此,他蓦地离案而起,“扑通”一声,重重跪地。
刹那间,整间配殿都似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晃。
建昭帝吓了一跳,凝神看去,便见盏中的茶水正泛起一圈圈的微澜。
这分量是得有多沉?
此时,东平郡王已然抖着嗓子再度开口:“陛下恕罪,微臣曾经告诉拙荆,让与淑妃娘娘多亲近亲近,实是想要由娘娘出头,替微臣在陛下跟关说些好话儿。微臣私心杂念太重,实在……”
“好了好了,快起来罢。”不待他说完,建昭帝便笑了起来,向侯敬贤招了招手:“侯大伴,替朕把王爷扶起来。”
笑语至此,他又揶揄地道:“郡王这一跪,朕这殿里的砖头怕都要碎了。”
侯敬贤忙依言扶起了东平郡王。
郡王起身后,复又躬腰请罪:“微臣太胖,陛下恕罪。”
建昭帝被他逗乐了,大笑着摆手道:“无罪,无罪,快起罢。朕又没说什么。”
说话间,随手拿起案上一方素面青布帕子,命侯敬贤拿着,笑道:“把这个给了郡王,让他擦擦汗,他今儿汗流得挺多的。”
这话越发透着亲切,东平郡王忙接过,仔细地将帕子折了几折,才蜻蜓点水般地向额角按了按,躬腰说道:“臣谢陛下不罪之恩。”
建昭帝弯唇而笑,神情清朗犹若少年:“朕也就是好奇,你说清楚了,朕也就明白了。”
他其实早就查明白了。
否则,又岂能容这一家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搅事儿?
今日当面问及,不过是想瞧一瞧东平郡王的反应罢了。
与那些老狐狸、老油条斗智斗勇日久,建昭帝自忖还是有些眼力的,一个人是说真还是言假,他自有一套分辨的法子。
只要东平郡王没撒谎,让淑妃认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也不算什么。
此外,东平郡王的那点儿私心,也很正常。
王府一众男丁都没事做,换谁也要着急,也会有私心。
有私心才好啊。
于建昭帝而言,私心杂念其实一点不可怕,甚至还是好事。
他最怕的,还是那些“赤胆丹心”的忠臣。
连个把柄都不让人拿住,你让他还怎么放心用人?
此刻,见东平郡王表里如一地平庸、贪婪且愚蠢,建昭帝终于放了心,又再闲话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踱至窗边,管自出神。
绛纱宫灯笼出一片微红的光,细雨斜飞,阒夜寂寥。
“陛下,可要添几支蜡烛?”耳畔传来常若愚的声音。
他方才一直在外守着门户。
建昭帝没说话,只将视线转向阔大的殿宇,数息后,振了振衣袖:“摆驾,去荣禧殿。”
说着已然提步往外走,绣着金龙的袍袖在灯影下翻卷着,好似那金龙即将破出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