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地说罢此言,赵宸恩用力一甩衣袖,大管事的架子搭得十足。
那老宫人两手扶地,唯唯喏喏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再不敢了。”
“退开些,别拦在路中间儿。”赵宸恩气势十足地挥了挥手,当先朝前走去。
那老宫人吓得浑身一颤,慌里慌张站起身,躬着腰退去不碍事的位置,重又屈膝跪倒。
也就在这个当儿,那道侧一茎花枝将将扫过她身前,她下意识抬起头往后闪了闪。
电光石火的一瞬,几乎无人得见,唯有稍稍落于人后的红药,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片段。
那一刹,她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青衣的仆妇。
前不久去怀恩侯府吊唁回程时,国公府的马车与东平郡王府马车错身而过,红药恰好瞧见一名青衣仆妇,走在王府马国车边。
此刻,那青衣仆妇的身影,与眼前老宫人满是皱纹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啪嚓”一声,红药的脑瓜子里响起了一声炸雷
随着雷声碎裂,有隐约的画面,缓缓浮现。
那感觉极为玄妙,如石子入水,击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将那模糊的涟漪,渐化作清晰的景象。
想起来了!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全都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东平郡王府跟车的仆妇似曾相识。
原来,她当真见过这人!
确切地说,是见过那仆妇和眼前这老宫人同时出现的情形。
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红药曾一度以为,那恐怖的、令她做了无数噩梦的一幕,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光阴深处。
直至此刻,看见了这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她方知晓,她其实从不曾遗忘。
一刹时,红药的心底泛起寒意。
然而,风拂了过来,温润地、清浅地,携起春烟、卷落乱红。
掌心的湿冷倏然裉去,春时光景重现眼前。
红药一下一阵子捏紧了拳头。
她有什么好怕的?
如今她可是国公府贵女,谁要敢欺负她,她告诉她娘去!
这念头让红药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不过,很快她便又凝住了心神,继续回想。
说起来,那青衣仆妇的五官样貌,与记忆中似乎有点对不大上,然其身形体态却又一致。
红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更不会记错。
可那仆妇秀致的脸,确实是她不曾见过的。
虽心下疑惑,然红药的行止却无分毫异动,很快便越过了那跪地的老宫人,徐步而去。
未几时,那轻细而纷繁的足音便已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老宫人伏地良久,直待确定三公主一行已然不在,方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抬头望向寥无人迹的小径,捶了捶酸疼的后背。
四下悄然,远处林中的笑语亦渐息,似是赏花的人儿已然倦极归去,唯东风掠过庭院,花树摇曳,发出阵阵轻响。
老宫人捶了好一会儿的后背,方将手撑着地,动作艰难地爬了起来。
待站直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丝苦笑。
“老了,跪不动喽——”她摇着头喃喃自语,活动了一会手脚,又将衣裙掸净,左右四顾一番,这才迈着宫人特有的小碎步,行出了小径。
小半刻后,西北角的一片紫竹林中,现出了老宫人的身形。
“你来了。”尚未待她站稳,那林间便闪出一道身影,楚腰纤细、眉目清疏,别有一番淡然风致,正是充嫔。
她似是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靛湖色的衣裙上,沾了两三片狭长翠绿的竹叶。
东风缱绻,林中偶有细叶飘落,天色比方才更黯淡了些。
“奴婢来迟了,您恕罪。”见了她,老宫人并不吃惊,似是早有所料,上前屈膝行了一礼,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颤着,一如她飘忽的语声。
充嫔抬手道了声“请起”,冲淡的脸上不见情绪,态度亦很疏离:“嬷嬷辛苦,些须小事也要您亲自走一遭,当真是罪过。”
听得此言,老宫人立时抬起头,睃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中的意味,似是带着讥讽。
然而,那张秀丽的脸如干涸枯井,看不出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没法子,人手吃紧么。”老宫人笔直地望住充嫔,并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亦无奴婢对主子的敬畏。
又或者,那敬畏亦是装出来的。
充嫔并不以为意,轻轻“唔”了一声,侧首望向身畔几竿修竹,似在细察那青碧的枝叶,良久后,方道:“嬷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哦,也没甚么大事,就是告诉娘娘一声儿,贵妃应该打算动手了,眼下还差着最后一把火。”老宫人拍了拍衣袖,若无其事地说着自己的主子,针尖般的视线始终不离充嫔面门。
第313章 掌故
充嫔像是没瞧见,管自端详着翠竹,半晌后,方朱唇轻启,道了一个“好”字。
老宫人盯视了她片刻,又慢慢地道:“奴婢这儿的差事很快就能办完,倒是娘娘那里,很该再给贵妃添些绕头。比如,让贵妃找个好时机,别白白花了心思,却什么都拿不着,反误了娘娘的事儿。”
“我省得。”充嫔的回答仍旧简短,说话时头也不回,仿似懒得多瞧对方一眼。
老宫人混浊的眼睛里,涌起了几分尖利之色。
然而,这神情很快便又散去,她突兀地笑了一声:
“哎呀,倒是忘了告诉娘娘了,奴婢听说您那旧奴婢采青,如今在东平郡王府已经站稳了脚跟儿,王妃好像还挺重用她的,见天儿地把她带在身边。”
“是么?”充嫔仿佛有了些兴趣,微微转眸,面上浮起一个极浅的笑,“她倒是好福气,离了我没多久,这就跟了一位贵主儿。”
虽然在笑,语气却是冷淡的,显是无甚兴致。
“可不是么?”老宫人捂住豁了牙的嘴,面皮上的每一根褶子都在生动地扭曲着:
“奴婢如今与外头也不大通消息,好容易打听到这事儿,就巴巴地跑来告诉了您,就猜着您听了会高兴。”
“难为嬷嬷了。”充嫔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罢了,我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这就得回去。嬷嬷也快回罢,要下雨了。”
温柔的语声,仍旧疏冷。
那老宫人皮笑肉不笑冲她一福身:“多谢娘娘体恤,那奴婢可就去了。娘娘就等着听好消息罢。”
充嫔不说话,拂了拂衣袖,转过身,衣袂在风里翩飞,很快便融入了那万千竿凤尾之间。
老宫人遥看她去得远了,面上露出悻悻之色,再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回到桃花林时,赏花的贵女们早便散了,荀贵妃倒还在,却是正看着小宫人收东西。
那开得最盛的桃花树下,铺着葱绿色万字不到头织锦,其上散落着不少春壶玉瓶、八宝攒盒等零碎物件,春分与春月跪在垫上,分门别类的点数着。
老宫人见状,忙殷勤地凑了过去:“哎哟哟,还是我来吧,两位且歇一歇就是。”
“不碍的,还是胡嬷嬷去歇着吧,我们来就成。”春分客气地推让道。
胡嬷嬷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荀贵妃语声响起:“胡嬷嬷,近前说话。”
“快去,快去,主子叫你呢。”春月巴不得胡嬷嬷快走,在旁轻轻推了推她。
胡嬷嬷不敢耽搁,忙碎步行至荀贵妃身边,躬身道:“奴婢见过主子。”
“本宫乏了,你带几个小的随本宫回去,春分她们留下来收拾。”荀贵妃不大有兴致地吩咐了一声。
胡嬷嬷想了想,上前两步,低声道:“主子,水音阁那里可要递个话儿过去?”
水音阁里正唱着戏呢,荀贵妃若是说都不说一声就提前离开,总不大好。
“那就叫个人去报一下罢,本宫估摸着人应该也走得差不多了,你看看这天儿,眼瞧着就得下雨呢。”荀贵妃有些懒洋洋地,语声中透着倦意。
胡嬷嬷领命,叫了个小太监去前头通传,又点齐了四个小宫女,伴着荀贵妃回了宫。
果如荀贵妃所言,将近宫门时,那雨便下了起来。
疏疏落落的雨丝,漫天飘洒着,清寂的宫道不见行人,唯绿柳成行,在烟雨中拂动着长长的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