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回头道,“走啊,摆驾椒房殿。”在陛下眼里,就寝之处只有椒房殿。或者换句话说,有祁皇后在的地方,才是卧房。
内侍硬着头皮道,“可是您刚刚才跟皇后娘娘吵完架不过半个时辰啊——”
陛下蹙眉思索了会儿,计上心头,“这样吧,你就对外说,陛下原本勃然大怒,后怜皇后百般乞求,故,留宿!”
内侍,“……”这样的话都说了不下千遍了。
……
慕祁自三岁伊始,便被立为太子。
但是陛下很不喜欢慕祁跟着他们身边。以前,慕祁是以为父皇不喜母后,也更不喜爱他,如今才恍然大悟……
什么不喜……是不想让慕祁破坏他与母后的二人世界吧……
连儿子的醋都吃……简直是令人发指……
虽然对自家父皇的行为很不齿,但慕祁还是正色道,“一切都向好的方面进展,不是吗?”
祁彧摇摇头,“不,并没有……”
……
因为长久同楚问一起医治病患,祁彧病倒了。他被流民传染了疾病,却自行复原如初。
楚问并不知晓,祁彧一直都瞒着。
后来,祁彧通过翻看凤鸢国国师留下的未焚烧殆尽的残卷,才终于明了。一切究竟是为何。
凡是年过十四,祁氏一族血脉内伤外伤俱可自行愈合。但只要祁氏一族血脉为恶,其血液便会受染,成为害人的利器。但内伤自行愈合的功效却是不会消失,只是外伤失效。
所以那天在破庙里,国师遇见祁彧之时,估摸着他已过十四岁,便想取他鲜血……
之所以放弃了,是因为他的血脏了,他杀了富绅,行了恶。
这个认知让祁彧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所以说……他们祁氏一族血脉有污根本就是谬论!是有人狼子野心,想借机谋取私利!
一族冤魂,蒙屈数载。
为什么幼时就接受过血检的祁佑陛下,会被国师要挟着再做一次?
因为当时祁佑陛下未满十四岁,当时他的血没有用啊。
复仇的萌芽破土而生。
可国师之踪难寻,何处寻仇?
祁彧没有想到,那畜生竟会自行找上门来。
正是月黑风高夜,那行迹如鬼魅的国师白袍招展,足尖立于城头,“祁鸢皇后,好久不见。”
祁皇后同凤栖帝立于城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国师道,“三十五年前,你还只是一个小婴儿呢。如今,你家庭和美,比你那父皇祁佑陛下还多活了近十五年——此生,也该无憾了吧?”
祁皇后微抬下巴,凤眸冷睨着国师,虽说算起来,自族人接二连三被诊出有祸国乱民之血脉被屠戮至今已有近百年,可据人称,百年前的国师便是二十岁的青年模样,过了近百年,他还是这般模样。
一股无名寒流蹿上了脊背,祁皇后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她在想,如何能保住慕容的性命。
既然是活了百年多的妖物,且妖言惑众不惜耗费大把精力也要取祁氏一族的人的性命,必是有所图。难道——是因为祁氏血脉可以自行愈合伤口?祁皇后想起自己生育慕祁那年,本已是性命垂危,却又于转瞬慢慢地开始恢复元气。
因此,慕容还冲着刚出生的慕祁抱怨诸多,“差点疼死我家爱妻,早知道,就不要你了——”视线流转停留在祁皇后投转过来的视线上,立马悻悻改口,“爱妻给我生的,自然是要的,更要宝贝着!”
可随着慕祁越长越大,慕容越来越嫌弃慕祁,见他抱着祁皇后不撒手,“男子汉大丈夫,整天抱着你母后作什么——”把慕祁丢在一旁,然后骨头一软,抱着祁皇后撒娇,“有了儿子,为夫就失宠了……”
……
祁皇后视线微冷,没有理会国师,而是握住将自己拥在怀里的陛下的手,“慕容。”
陛下心里咯噔一下,“皇后——”
第13章 阴阳隔其四
慕容仿佛知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他唤了皇后……
皇后要听陛下的……陛下没有应允,皇后就不能自作主张……
可是,没用……
慕容知道,那名国师绝非等闲之辈。慕容也知道,他对祁鸢的任何要求都说不出拒绝。
于是,慕容紧紧拥住了祁鸢,他忍不住全身觳觫,忍着哽咽,“别……别去……会有办法的……会有的……你信我……就像从小到大你闯了祸都会躲到我身后那样……这一次,能不能听我的……算我求你了……”
祁鸢抬起手摸了摸慕容的头,“二哥……”
幼时,祁鸢躲到慕容身后,得意洋洋地说,我二哥慕容可是文武双全……
“慕容……”
那年,十七岁的慕容红着脸,紧紧握住十七岁的祁鸢的手,说,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二哥了啊?
十七岁的祁鸢一愣。
十七岁的慕容继续红着脸,我不想只当你的二哥……阿鸢……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十七岁的祁鸢低下头去,轻声唤道,慕容……
“陛下……”
确定祁鸢的心意之后,十七岁犹自青涩的少年紧紧握住祁鸢陛下的手。带着满腔的无畏,掀开衣摆,在楚河慕蔺前跪下身来……
他认真地开口,国将不国,奸佞乱权,慕容愿背负千古骂名,同阿鸢一起,守护这片山河……
那时,屋外有风灌入,一地落英缤纷吹起了祁鸢陛下的衣摆,也吹乱了祁鸢陛下的心湖,自此,她心如四月桃林芳菲,永开不败……
“十七岁那年……”祁鸢皇后的下巴轻轻抵住那人温暖宽厚的肩膀,轻缓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慕容道,“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二哥了啊?……我不想只当你的二哥……”
祁鸢皇后点点头,“好。”
突然,一根针插入了慕容陛下的颈项。
“对不起……”祁鸢退后,慕容陛下却只能僵立原地。
不……不要去啊……回来……到二哥身后……
“十七岁那年,在慕府,我说过的那句话,现在也是一样的。对不起,慕容……”
十七岁那年,在慕府……
祁鸢陛下站在一地落英中,衣摆纷飞,青丝绕指为柔,她仰着头看向无尽青冥,说,国为重,己为轻啊……
如今,四月芳菲不再,月暗星碎……那鲜活的美人被一弯银光利刃咬上脖颈,鲜血四溅,一切都消于无声……
“血!没有受染的祁氏血脉!”那国师从城头上飞速掠下,对被用银针封住行动的慕容陛下视而不见,移步上前接住了那只陡然断了线的风筝,激动的苍白的手指轻缓地抚上那不断流出鲜血的颈项,十指血染成污……
他猛地俯下身去,吸吮那不断涌流出的血脉,那风筝拼尽全力只说出了一句,“放……过……凤鸣……国……”
生机源源不断地从风筝身上过渡到那白袍身上,慕容陛下怒不能言,急火攻心,一口鲜血竟喷涌而出,随那断线风筝去了。
到死,他都没能冲破银针的束缚,无法喊出那句,“寡人是陛下,要死也该是寡人以身殉国,你是皇后,你不许去……”
黑暗里,那豆一直发着颤的灯火终于一命呜呼,咽了气。
慕祁垂落下来的鬓发遮着他的神色,即使借着还算皎洁的月光也瞧不清。
祁彧躺在那龙椅上,许是觉得躺的太久了怕麻了身子,便翻了个身,继续说道,“你父皇母后当真是伉俪情深,生同被,死同穴,也是流传千古的一段佳话。
只可惜,你当时十四岁便离开扬州去了封地。亲王无召不得回。你那表兄慕然也是怕你夺了他的权,所以不肯让你回扬州守孝。
也幸亏当时你没有回来,不然,下一个遭殃的祁氏就是你了。”
慕祁静默良久,忽然问道,“这就是舅舅一直逼我为恶的原因吗?”想要让他为恶,让他身体里的祁氏血脉受染,这样,国师便不会再找上门,取他性命。
祁彧道,“可是你这孩子,很不听话。我苦心孤诣教导了你十多年,竟不见丝毫成效。我苦思不得其解啊……”
慕祁冷笑一声,“所以……你把目标转移到了子衿身上。”
……
凤启一百五十九年,是慕祁要离开皇城去往封地那年。
他三月前被革去太子之位时,明明还哭的泣不成声,说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父皇了。祁彧正要借此在十四岁的慕祁心里种下恶火,却在离开扬州那日,发觉慕祁脸上的不甘都烟消雾散了。祁彧大感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