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被冻得不行,他又缩着肩回了车上,窗外的雪大了一些,也不知坐在车里看了多久,雪又变得小了一些,直到渐渐完全停止,也没积下来,只有路边的冬青丛上有一层薄薄的白。
早上六点多,佟秦这才掏出手机,给祝之行打了个电话。
这是祝之行答应他的。
在警局门口分开时,佟秦看着祝之行试探地问:“我早上给你打电话……可以吗?”
祝之行点了点头,说:“嗯。”
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嗓音哑哑地“喂”了一声。
佟秦不安地在座椅上挪了挪屁股:“一晚上没睡?”
祝之行应了一声,反问他:“你也是?”
佟秦“嗯”了一声,说完沉默了许久,才试探地结结巴巴道:“我……我曾经说过,以后你再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可以告诉我……这句话,一直算数。”
祝之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清朗了一些:“我记得。”
所以她才会同意让佟秦给自己打电话,有些事确实该说一说了。
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祝之行找到了话头,长舒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你那时问我什么时候扭过脚,我当时没告诉你……”
佟秦轻轻“嗯”了一声。
“在我最后一次自杀的时候。”
佟秦呼吸一窒——祝之行果然自杀过。
那次祝之行发烧,他给祝之行擦手降温的时候,无意间拨弄开了她一直戴着的手环,不像一般女生戴细细的好看的手链,祝之行戴的是有些宽度的银色手环,一个宽面,恰好遮住了她手腕处的伤痕。
也就是因为这个手环,佟秦才在电梯门快关上时认出了被带走的人就是祝之行。
佟秦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耳边传来祝之行淡淡的声音:“那次我想跳楼来着,都爬上阳台了,却想起了我妈,突然我就不想跳了,从高处往下爬的时候没踩好,一下子扭了脚,是真的疼,我当时就想,扭个脚就这么疼,跳楼那么疼的事我妈到底是怎么有勇气做的。”
这是祝之行第一次跟人谈起自己的父母。
佟秦没有应声,只是把手机更贴近了耳边。
“我在学校出事,高老师联系了我爸妈,我爸立刻放下工作,开车上高速想赶到学校看看我,出车祸了,被一辆货车撞了。”
祝之行的话说得平淡,佟秦却听得触目惊心,高速路上被大型货车撞,这简直……佟秦不忍再想,摇了摇头。
祝之行继续道:“我妈比较传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这是我一生的污点,洗都洗不掉,我以后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直不起腰。我不怪她,她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反而处处小心翼翼地维护我,只是……”祝之行一顿,仿佛缓了一口气,“只是她放不过她自己,趁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跳楼了。”
“她说她对不起我。”祝之行说着,看了看身后主卧的门,父母的遗物都放在里面,包括后来她从医院回来后在桌子上看见的那张纸条。
祝之行轻轻一笑:“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傻。”
还有高老师。
一想起高老师,祝之行就觉得窒息,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佟秦察觉了不对,立刻说:“你可以不用跟我说这些。”
祝之行死死地捏着手机,骨节泛白:“要说的。”
祝之行对自己总是极度残忍,她压抑着喉间的酸涩,讲着关于高老师的事,声音不稳但仍在断断续续地说。
高老师是祝之行他们系的主任,长相温婉,做事凌厉,因此很多学生都怯她。
祝之行最开始也怯,直到某一天,在阶梯教室上大课,高老师正讲着课,突然要转身板书的动作一顿,她走下讲台,一时间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高老师的高跟鞋声。
吧嗒,吧嗒,停在了最后一排。
“你做什么呢?”
被问话的男生一怔,含糊道:“没……没什么啊。”
高老师也不跟他急,面无表情地一看教室最后排墙角上固定的监控,正正好好能拍到这里,她转回视线,一笑:“下课留一下。”
后来祝之行才知道,那天上课的时候,那个男生仗着自己坐在后排,不容易被人发现,偷偷拍了隔壁女生的裙底。
让祝之行奇怪的是,这事闹到了系里、院里、学校里,但最后的结果却并不像周围的同学猜测的那般——那个女生的照片没有流出,也没有受到任何人身威胁,学校里更没有流言四起,最终,那个男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
那个女生很快就被人忘记了。
祝之行当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似理所当然,又仿佛天性使然,她再也没有躲过高老师,甚至但凡有高老师做评审的校园活动,她都会尽全力参加。
是高老师告诉了她一些她当时还不甚明白的东西。
“高老师是主任,权力在手,却选择把一生的‘滥用私权’全用来维护我们。”
祝之行按着胸口,她不知道高老师究竟像这样帮助过多少人,她不知道高老师暗地里到底为她做了多少才能最终护她周全,她只知道不容易,很不容易。
听着祝之行在那边长长的喘气,平复心情,佟秦嗓子发堵,艰涩道:“你不用非得跟我说这些……”
我不在意。
佟秦只是担心祝之行,从警局分别时,祝之行颓丧又无神的眼神让他触目惊心——他害怕祝之行发觉一切已经结束时,然后选择一了百了,他的眼前蓦地闪过祝之行手腕上的伤痕,未待反应过来,他便听见自己开口叫住了祝之行。
见她闻声望过来,佟秦胡乱说道:“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他心里想着,兴许祝之行因为期待着自己的电话而能选择安然度过这个黎明前的深夜呢?
祝之行怔了一下,说:“可以。”
佟秦却不敢疏忽,匆匆包扎了伤口,就开车在祝之行家楼下守着。
他说那句话一直算数,也只是为了告诉祝之行,以后还有他在,却没想到祝之行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反而将她的过往悉数道来给他听。
看祝之行逼着自己强行回忆过往,他不落忍。
祝之行喝了几口冰水,眼角突突地跳,她深吸一口气,手边放着一到家就找来的烟,只是一直没点,一整包烟连拆都没拆,就那么放在台子上。
“要说的。”祝之行抬手按了按眼角,激烈的跳动慢慢消失,转而变成了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不说……对你不公平。”
佟秦一呆,眼睛倏地看向前方,天渐渐白了,有微弱的红霞慢慢从东方开始显现。
天快亮了,新年第一天的太阳马上就要在他面前升起来了。
“我也不能对你撒谎。”
随着祝之行的声音落下,一颗崭新的太阳应声而起。
晨光灿亮,照在车内佟秦的脸上,佟秦蓦地笑了,然后缓缓地弯下腰,伏在了方向盘上。
祝之行也哭了。
晨曦打在她的脸上,黑夜已经过去,她的眼睛湿润却有光。
“你能来找我吗?”
是祝之行的声音。
佟秦当即直起身,在衣袖上胡乱一抹眼睛,拉开车门就跑了。
祝之行能在手机听筒里听到他奔跑的呼吸声,直到几分钟后,这个熟悉的呼吸声真切地响起在自己面前,祝之行呆住了。
怎么会这么快?
佟秦的手抬了抬,想抱祝之行却没敢动,他害怕祝之行有什么应激反应,于是改为搭在了她的肩上,捏了捏。
祝之行心下一软,眼泪又下来了,头抵着佟秦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好似要将多少年的忍耐和委屈全都发泄出来似的。
一过元旦,时间突然过得飞快。期末考试结束后,祝之行站在教室的讲台上,环顾一圈,台下的学生个个脸上放光,期盼着寒假的到来。
祝之行循着惯例,叮嘱了一下假期安全事宜,然后拍拍手,沸腾的教室安静下来。
“成绩……”本来是要说拿到成绩单后,即使在假期也不要放松学习的,祝之行一蹙眉,转口道,“不要被成绩影响过年的心情。”
台下立刻一片叫好。
祝之行想了想,又开口补充道:“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好的一届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