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纷涌之中,显出另一位白衣身影,那人眉关紧锁,口中念念有词,消瘦五指拢于胸前,正竭力摆着一个极为复杂的印伽。
正罗衣眼瞳蓦然睁大,他身形一下子不稳,几欲跪坐在地,好半晌才怔然回神。
灵力屏障散了,夏知桃和锦漓得以脱身,她们急切地赶到正罗衣身旁,一抬头望见白衣人的面容,皆是被吓得不轻。
正罗衣望着那极为熟悉的身影,目光满是不可置信,低声喃喃道:
“……秦之?”
。
分明已经葬身南柯大火,化作一捧白灰余烬的秦之,竟然无端端地“活”了过来。
她身形立于昏暗天色之中,白羽衣袂被风鼓起,黑雾将轮廓描摹地异常清晰。
“你快点啊,我之前被她打跌了两个境界,顶多再撑十逾下。”
张狂难得话多,一叠声地催促:“我死了不打紧,你师弟性命可金贵着呢。”
秦之冷淡道:“方才还说崖山不要命,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心魔可是你心神的一部分,打这么凶狠,不要命了?!”
“凭什么不给我打她?”
张狂不顾伤口迸裂,指尖蓦然甩出一道浩然灵弧,一路烁光满溢,直扑心魔门面而去。
她眼角泛红,声音听着有点委屈:“知桃好不容易主动找我一次,居然被这个混账中途打断,我今天非得把她揍一顿,从山顶扔下去。”
秦之默然,咬牙切齿道:“都说了别打你自己的心神!我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寒风瑟瑟而过,卷得黑尘四起。
心魔穷追不舍,张狂勉力偏过头,锋淬灵刃擦着面颊而过,将晈白面孔拉出一长串殷红珠子。
张狂灵力耗了大半,躲得颇有些吃力,黑靴踩着散落砖瓦,分神喊了一句:“这人下手全是杀招,你不给我还手,我怎么挡?”
秦之无奈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心魔什么也不干,就盯着本体往死里打的。”
“……真是长见识了。”
她结印手势一直未停,在张狂被心魔一击轰到废墟中后,终于在危机之时完成了那冗长阵法。
秦之深吸一口气,修长五指合拢化形,结作一只翩然欲飞的白鹤,沉声道:
“——定!!”
话音刚落,庞大幻境似是被无数锁链制住身形,喑哑着吐出一口浊气,纷涌大雪蓦然而至,将晦暗天色染得如同白昼。
心魔被骤然定住,周身动弹不得,漆黑眼睛却死死望着一个方向,满是冰冷的不甘心之意。
“咳,咳咳。”
血气上涌,张狂浑身上下满是伤痕,就没多少完好之处,她枕着坚硬瓦片,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
她缓过口气来,勉强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被囚禁住的心魔,不由得惊奇道:“居然真的能困住。”
“……你还看热闹?”
秦之五指不止颤着,额头渗出几分细汗,气得想打人:“我控制不了心魔多久,赶快想想办法!”
张狂兴冲冲地提剑:“好说,我这就杀了她!”
“喂,等等!!”
秦之额头蹦起几根青筋,痛心疾首道:“杀什么杀,你能不能理智一点?那是你的心神,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①
张狂拎着剑,很是犹豫地停在原地,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默默听着秦之背完戒律,才开口道:“那怎么办?”
秦之一个头变两个大。
她抬手揉着额心,感慨自己怎就落到了这种地步,颇为头疼地回答:“这是你自己的心魔,我怎会有解决路子?”
张狂十分失望:“啊。”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谨慎仔细地思索片刻,踱步到心魔面前,犹豫大半天,才吞吐道:“喂,你。”
心魔缄默不言,抬头定定地望向她,眼睛似是枚砸落在地的黑色珠子,疏冷至极,无悲亦无喜。
没等张狂琢磨出该说什么,心魔垂下眉眼,抿出个淡漠苍白的笑:
“……你真当,这禁锢困得住我?”
秦之似是感受到什么,她惊恐一望,便发现针对心魔而设的禁锢裂开了数道豁口,似蛛网般迅速蔓延。
“教主,快躲开!”
秦之急忙喊道,可惜已经晚了,只听“咔嚓”几声轻微细响,心魔蓦然挣脱了束缚。
她身形诡谲似雾,动作极快,不过一个呼吸间,五指便已然扼住了张狂脖颈,将对方猛地向后推去。
心魔神色寡淡,漫不经心道,“你这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张狂颤声道:“我……”
脖颈被死死扼住,张狂瞳孔微睁,气息愈发艰涩、沙哑,喉腔之中溢出血来,将声音掩得模糊。
心魔一字一句,轻声道:“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也死了,拥有灵脉又如何——到头来,你还是谁也救不了,谁也护不住。”
她每说一句,张狂面色便惨白一分,身形摇摇欲坠,漆黑眼瞳拢着水雾,神采逐渐消颓,茫然无措道:“咳、咳咳…我……”
心魔平静地看着她,五指越发扼紧,将细白脖颈勒出数道纵深红痕,用力地几乎要嵌入血肉、拧入肌骨。
她轻声道:“死吧。”
。
就在这时,一道炙热火焰以身为刃,向着她呼啸而来。
心魔蹙了眉,松开五指,任由张狂颓然跪坐在地,身形向后轻退一步。
她望着挡在张狂面前的身影,顿了片刻,才迟疑开口:“是你。”
夏知桃原本预想着,自己应该五指一翻,挽出个干净利落的剑花来,对心魔轻蔑笑笑,冷声威胁上那么一两句。
结果,看着那副和张狂一模一样,看起来分为无辜的糯白小脸,别说提剑相对了,大声说话她都舍不得。
心魔蹙了蹙眉,她抬起手,五指在空中停顿半晌,却又乖乖地放了下来,神色分外不解:“灵力散了。”
夏知桃忽然就心软的不行,心中默叹口气,将举着的霁焰剑收了回来,垂在身侧位置。
她定定地看着心魔,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不想伤你,也不想让你伤她。”
幻境以心神为骨,建立于虚妄之上。
秦之也说了,虽然暂时被幻境分离开来,但归根结底,无论是张狂还是心魔,其实都是同一个孩子。
这样想着,夏知桃将声音放缓,软声念道:“不要打了,好不好?”
心魔愣住了。
看得出来,心魔现在十分迷茫,她先是看看跪着的张狂,又看看挡在前面的夏知桃,似乎想要走上前,却又不敢动弹。
心魔思索许久,竟然点了头。
她道:“好。”
说实话,夏知桃心里根本没有把握,因着不愿看张狂受伤,头脑一热便冲了过来,还自不量力地向心魔打了一击火刃。
没想到,心魔还真就这么好说话,她听话地收了长剑,听话地敛起四溢灵力,在地上拾起一面猩红面具仔细戴上,最后看了夏知桃一眼。
方才的翻涌黑云歇了许多,似雾气般盈着四周,心魔转回头来,抬起手,望着自己五指发愣。
夏知桃眨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已是空空荡荡的,再无心魔身影。
……这就走了?
夏知桃还在怔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弱的咳嗽,她慌忙转过身,便发现张狂倒在地上,乌发长长披散,衬得面颊愈发苍白。
方才看不清,靠近才发现,张狂满身是伤,血泽一层一层地蔓出,连黑衣都已经挡不住了。
夏知桃倒吸一口冷气,不顾地面狼藉,跪了下来,仓皇地伸手,想要将张狂扶起来。
可能是不小心,指尖隔着衣物碰到了伤口,张狂呼吸一阵急促,细密长睫猛然睁开,怔怔地看着她:“知桃?”
“你…你们为什么也在这里?”
她神色疲惫不堪,声音微弱,茫然地喃喃道:“是不是,我又搞砸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能进白鹤堂,我会被心魔困住,我、我……我不想的……”
喉腔有血气涌出,将字句裁的断续杂乱。
乌睫被水雾压弯,她眼眶泛着红,咬了咬苍白的唇,溢出点血色来:“对不起,我真的……”
“——停!!!”
夏知桃费劲全力,大吼了一声,把张狂吓得呆住了,怯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出。